“哈?小天意你和小邹要去燕京玩?”
本来还躺着听相声的张天娇几乎是从沙发上弹射起来的,只是弹起来的力度太大,还没收回来的手狠狠撞在茶几边缘,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茶几上的东西被震得东倒西歪,苹果橘子李什么的骨碌碌滚了满桌,只能又手忙脚乱地去捡,盖在身上的空调被又掉在地板上。
“张天娇你真是的,用得着这么夸张吗?”张天意眼疾手快帮忙抓住在茶几上四散奔逃的水果们,再把一脸沉痛表情的姐姐扶回沙发上。本来想要坐下来拆快递,却发现姐姐还像只被抛弃的猫猫一样正一脸可怜巴巴地拉着自己的衣摆,只好清清嗓子正色道:“姐姐,我马上都要满十七岁了,并且燕京离津海这么近,并且邹决明是你的好朋友,并且邹决明也是人民警察,我这点安全意识还是有的。你放心,作为刑警支队长的妹妹,就算路遇不测并且邹决明不靠谱的时候,我会确保在被拐卖到缅甸之前跑掉的。”
张天娇还是一脸备受打击的表情喃喃道:“是谁都好,怎么会是邹决明那小子啊……”
——确实,当时怎么会答应邹决明呢……
张天意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还是对“菲林盒子”和邹京墨讳莫如深的秘密计划念念不忘,也许只是对千载难逢且一票难求的福尔摩斯主题展本身感兴趣,也许自己也对补习数学那晚上的邹决明的奇怪眼神有了好奇心……或许,在自己内心深处,并不讨厌这个看上去总不正经的家伙。
——至少,在短暂的相处期间,她和邹决明并没有原则上的冲突,反倒有着共同的、名为邹京墨的秘密。
张天意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选择令人费解。但回到房间打开衣柜,寻找着适合出游的衣服时,她看着衣柜的深处那些穿着率不高的裙子,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属于青春期少女的、雀跃的微笑。
*
六月的最后一天很快就到了。
张天意早早地起床洗漱完毕,按照事先约好的站在楼下等待。
盛夏的清晨是一天中温度最适宜的时刻,尚且柔和的晨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钻入,在因为夜雨而湿润的地面上筛出星星点点的浅色光斑,鸟鸣声欢快地响起,被微凉的晨风吹到天意的耳边,吹起她半干的长发。
很久没有这么纯粹地,享受身边的一切了。
张天意还全身心沉浸在怡人的晨风里,突然视线里闯进一个线条流畅的黑色影子,打破了难得的柔和景象——一辆黑色大众轿车停在天意面前。车窗摇下来,露出的正是邹决明那张无时无刻不笑着的脸:“早安,小天意,你和队长一样,一如既往准时。”
如果张天意还是不谙世事的单纯高中生,可能只会觉得邹决明驾驶的就是一般上班族会选择的普通大众轿车。但现在的天意能认出来,这是和自家房子差不多价钱的最新款辉腾。
——邹决明,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在盛夏时节,兼顾温度和风度是件困难事。天意以咨询侦探的职业素养审视着邹决明的装束。和平常浆洗得笔挺的制服大相径庭,邹决明穿着质感柔软细腻的棉麻质地衬衫,外罩卡其色工装背心,悠闲的款式一衬托,天意还从未觉得这家伙的脸部线条那样柔和。虽然款式看上去很容易和海河边聚众下象棋的老大爷撞衫,但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平头,鼻梁上的变色太阳眼镜和脖子上的花色方巾中和了懒散的感觉,平添几分干练。忽略掉他那副帅气且自知的得意洋洋的表情,天意不免嘴上留情起来:“早上好。你今天这身……还算不难看。”
“我就当小天意这话是夸奖了。”邹决明下车亲自为天意拉开副驾驶车门,真情实感地说,“唔,小天意今天也真是很光彩照人呢。”
张天意今天穿着一条森系洛丽塔风格的棉布连衣裙,颜色介于墨绿和孔雀绿色之间,缀以精致的丝带蝴蝶结和层层叠叠的狗牙花边,甜美精致的时尚风格和侦探张天意平时的简约干练气质迥异,但无比适合可爱文静的女高中生张天意。这条裙子是自己考上北洋大学附中后,姐姐知道她喜欢这种风格,特意托认识的女同事在出差时从上海带回来的,即使在经济拮据的高中生时期,这也是她衣柜里难得的高级裙装,因此格外爱惜,一直套着防尘袋,平日里几乎没有穿出门的机会。
……后来,就更没有了。
当侦探的五年来,很多人说过自己漂亮。但大多数都是别有所求的客套,还有一些是不怀好意的骚扰,但在当下被邹决明这么一评价,张天意心里激起了别样的感受,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在邹决明并不指望着从她嘴里听到像样的答复,只是帮忙牵着她繁复的裙摆不被车门夹到,然后轻轻地合上车门。
——不过,我觉得还是西太后更适合大小姐你。
天意眼瞳骤然一缩,扭过头却只看见关闭的车门。须臾,邹决明如常打开另一边车门重返驾驶室,扣上安全带。也许是富负氧离子的空气让天意有了幻觉,也许是车里播放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音量太大了,明明离得那么近,张天意却感觉邹决明整个人隐入了一层虚无的薄雾里,薄雾的构成物是反常的沉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旁边的驾驶员是邹京墨。
张天意在沉默中也自觉系上安全带:“……难道,现在是需要我来寻找话题吗?”
“我以为小天意更喜欢安静的环境。”说到一半邹决明突然意外地看了一眼张天意,“诶,难道说,小天意你现在终于对我感兴趣了?”
虽然确实对你的某些事感兴趣,但从你这家伙嘴里说出来怎么变味了啊!
张天意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了很多次不要这样叫我吗?”
“不要摆出这幅表情嘛,”显然故意会错意的邹决明笑道,“其实我对你也很好奇,总觉得现在在我旁边的小天意,和我之前认识的小天意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呢。虽然在数学基础严重缺乏和脾气暴躁这两方面必原来更严重了,但总感觉现在的你有一种奇怪的气质……比如说,”邹决明幽幽地开口,“小天意有时候礼貌得,有点让人疏离了哦。”
完全不清楚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实话实说,张天意条件反射性地冒出冷汗。身旁的这个家伙,不是恰好在某些方面神经过于大条的姐姐,更不是天真懵懂就算看到了也不为所动的霍圣华——总之,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什么叫‘数学基础严重缺乏’和‘脾气暴躁’啊!你不要信口开河污蔑人!”
“果然如此,看来小天意的确越来越暴躁了……”
“别说了!专心开车,要撞到行道树了!被开罚单不关我的事!”
张天意忍住一拳打晕他再自己爬到驾驶室开车的冲动,扭头假装欣赏快速公路上的景观去了——眼不见为净。
自己之前的猜测完全是多虑了,如果这家伙真是什么不慕荣利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贵公子,那这个世界确实没什么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了。
*
午餐地点是燕京东直门附近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传统俄罗斯小餐馆,主打俄国风味简餐,也售卖一些俄罗斯特产,装修温馨而价格小资。据显然经济状况比自己和张天娇好得多的邹决明介绍,他当年还在燕公大读书时常来光顾,而张天意看了一眼菜单就不忍卒读。对于经济独立的侦探张天意,这里的价格还算合理;但是对于每天靠便利店打折商品果腹的高中生张天意,这里的价格有些不美丽。
——何况姐姐自己都舍不得尝过呢。
一想到姐姐,张天意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姐姐在父母去世的这八年里,为了自己牺牲太多了。她记得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正是最不懂事的年纪,因为被学校里的同学嘲笑自己连起士林[ 津海历史最悠久的西餐厅。在津海,本地孩子很多会在起士林过生日。]都没去过,回家给姐姐说也想在起士林过生日,过不起能去买一块提拉米苏蛋糕也行——“好汉仆街购物广场”[ 引用自蛙池乐队《哑牛》歌词。],前途无量的年轻女警却在小小的西餐馆仆街了——她记得,连父母葬礼都没哭的张天娇那天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整晚。现在想来自己那时真是太无知,而无知的外显是残忍——明明那时的姐姐还是个需要人宠爱和关照的小女孩。
后来成为咨询侦探后,因为工作原因,反倒频繁出入起士林这种以往不敢奢求的场合洽谈业务,吃了几次七分熟牛排和黑松露鱼子酱后也觉得不过如此。因为某种原因,她从来没点过提拉米苏。此时此刻,坐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燕京的俄罗斯小餐馆,面前的奶油烤杂拌和起士林的同款尝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张天意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红菜汤,心里有一了些后知后觉的欣慰。
以后一定要努力,让姐姐也能面不改色地自由出入各大高级餐馆!
“小天意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呢。”邹决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去年底我们小队团年那会儿,你姐姐带你和队里的同事一起吃萨莉亚的时候,我记得你还不太会用刀叉呢,还得我们帮你切。”
“……上次在你跟前太丢人现眼,我看了网上的视频学过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张天意尽量面不改色,这方餐桌上,热爱观察对方的家伙可不止自己一个,“不过,话说回来,你私下里这副模样不像是普通刑警啊。”
“那小天意你认为,什么是普通刑警呢?”邹决明优雅地分割好还在滋滋作响的煎牛舌,照顾般地分到张天意的餐盘里,再收走她吃完的蛋糕餐盘,“我在燕公大的时候,同学里喜欢打电子游戏和足球篮球什么的就不说了,喜欢做手工的喜欢做菜的也有,爱逛漫展爱去摇滚音乐节的也不少——在当警察之前,我们都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嘛。并且,为了在小天意面前留下好印象,表现得稍微又礼貌些也是必要的,不是吗?”
完全不知道对方怎么把话题转到了其他方向,张天意不得不再次意识到对方究竟是有多么难缠。不过……自己对那番“具体的人”的见解还算受用——看来自己至少不讨厌对方。
总而言之,中午的俄罗斯菜比想象中好吃,气氛也远比想象中愉快——除了被对方偶尔刻薄得欠扁的玩笑话气得想掀桌子之外。不过好在,出门之前的那点儿紧张和忐忑已经和格瓦斯与红菜汤一起吃掉了。腕表显示,离博物馆开展还有半小时。
想到可能在入口排长队的盛况,本打算步行前往的两人只能去取车。为了方便,邹决明的车停在餐馆附近的一家生意惨淡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的地面停车场。两人刚走到商场中庭,突然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声响划破都市午后的慵懒空气。下一秒,商场里骤然陷入黑暗。而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不是商场总是播放着流行乐的广播发出的,而是应急供电系统。
“火。别动,等安保疏散。”
邹决明刚想开口,却听见天意简短地说。
但她话音未落,头顶周边又响起一声更为响亮的爆炸声。
突然从二楼窜出的火舌短暂照亮了中庭的一切——之前办了活动还没拆除的舞台,雪弗板搭建的景观,不远处惊慌失措的一对情侣,以及手忙脚乱赶来的保安。商场的保安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拿着喇叭大声喊着“弯腰捂住口鼻靠墙行”,但眼下的情况似乎还在恶化,现场一片混乱,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对夫妻撕心裂肺的哭声。
张天意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正跪在已经很快蔓延得堵住道路的火舌前,被她的丈夫极力拉住:“我的闺女……她还在里面……放开我!”
邹决明下意识地抓住女人无力的手臂:“大姐别慌,冷静,我是警察。”
听到“警察”两字,夫妇病急乱投医地扑了过去:“我闺女刚刚还在里面上芭蕾舞课,不知道还在不在里面,警察同志……”
说到这里邹决明已经反应过来,火舌明明灭灭间,对面被堵住出口的正是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心念尚未落定,突然过于冷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平面图显示舞蹈室南侧连接员工内部通道,幸运的话孩子们应该可以从内部通道的消防通道离开。这个商场的季节内饰景观都是雪弗板和干木板,不经烧,墙上的挂饰容易塌方,还想活着见女儿的话先跟着疏散人群出去,消防战士会找到她的。”
或许是语气过于冷静到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夫妇俩一时被冷不防出现的声音震住了,连忙爬起来跟着大部队朝出口方向疏散,以至于没有看清说话人的模样。
邹决明连怔都没来得及,张天意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推向疏散的队伍:“二层南侧变电站或是二楼中餐馆,目前的情况来看变电站可能性最大,但相应的可能会有多次爆炸。你快先离开这里,我怀疑纵火者正混在人群中。”
纵火?
邹决明反手抓住天意的手腕:“这里危险,小天意你也快走。”
话音刚落,如张天意所言,第三次爆炸发生了。火光瞬间照亮了一切,包括天意那分外明亮甚至带着一丝狠戾的浅色眼睛:“旧商场、老电路、管线布局、软装……天时地利,完美的‘巧合’,策划水平不错。”
反常地闭上了眼。邹决明眼前的,分明是是丽思卡尔顿那一夜的危机关头里,那张凛然直面子弹和鲜血的脸。
——也是某个故人,镇定但亦有狂热的脸。
他只愣了一秒,便盯紧了那双已经紧闭的灰色眼眸:“消防到这里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