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 第15章 12 天选之子

七月四日，下午四点三十分，津海自然博物馆旧址。

自从位于经济开发区的新馆建成后，被搬空的旧馆便一直废置在原地。也许是涉及了一些土地产权问题，或者单纯觉得这种经典建筑拆掉太可惜，直到张天意成为知名侦探的五年后，这里也没拆掉盖上新楼盘，而是一直闲置着，闲置得草木深深。虽然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但还是有保安把守在入口。张天意绕了几圈找到监控盲区，一边默默祈祷着师父保佑别被别人看见一边不太熟练地翻进去。

虽说江东区经济比不上仁爱区，但快到晚高峰的时候，街道上还是车水马龙。而与之相反的是，废弃的博物馆院子里一片草木萧然。水泥地砖缝隙里的禾本科杂草已经长过张天意的膝盖，日光越过植物温室积灰的玻璃幕墙在地上打出诡异的影子，随处可见被剥开的电线遗骸和玻璃碎片。张天意虽然之前有废墟探索的经验，但现在提前知道里面有什么，反倒有些犯怵了，站在黑洞洞的入口处连续深呼吸数次才踏进建筑物内部。

博物馆内部比自己想象得要舒服一些，虽然阴森但采光尚可，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当年馆藏搬迁时拆得挺干净，遗留痕迹很少，垃圾也被清理过了，地面只留下了厚重的灰尘，中庭处的天窗照亮了中央的玻璃旋转楼梯，舒缓了本光照不足的室内空间。一些管理办公室门上的封条被撕开过，角落里有失去粘性的探险俱乐部贴纸，看来“城市漫游者”们早就把这里当成冒险的目的地之一。

不过现在，偌大的博物馆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清楚子虚会在什么地方等待自己，张天意先找到总控室，对着墙面上的残璋断玦记住了博物馆的建筑总平面图，然后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在一层转了几圈。最后到原来的**生物养殖区时，她终于听见了除了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之外的声音：“果然如此，你真的单刀赴会了。欢迎你，张小姐。”

在拆迁中幸免于难的蓝色防水涂层的穹顶尽头，一道黑衣人影远远地看着张天意。隐隐约约的光线从对面的中庭天井照过来，那家伙正独自站在逆光里看不真切。张天意下意识环顾四周，除了自己和子虚，没有其他活着的生物。

“邹京墨她们呢？”一阵不妙的预感闪现，张天意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我临时通知了邹小姐改了时间。”子虚前所未有地柔和地说，“不必等待邹小姐和她的小跟班们，今天的训练只有你和我。”

张天意不让人察觉地后退一步，没拿着手电的那只手里，赫然多了一把专业工兵铲，淡淡的金色光芒勾勒出工兵铲的轮廓：“刻意打发走其他人，让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高中生和你这种成年男人独处，还是在这种诡异又阴森的地方……我很难信任你啊，子虚先生。”

反常地一眨眼，含着微弱金光的双目闭上的瞬间，水墨扩散的四维视野朝着子虚的方向极速扩张。

无论是武力还是异能，她都没给对方耍花招的机会。

视野扩散的瞬间，她突然发现子虚嘴角兀然噙起的意味不明的微笑。

不对头。

水墨晕染的边缘触及视野中央的子虚时，整个世界瞬间如玻璃般崩裂。紧接着，已经破碎的视线碎片仿佛有了实体形态，突然旋转着朝自己刺来！

张天意被逼退几步，连忙再次眨眼，但已经来不及了。

即使已经放弃使用异能带来的视野，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刺穿灵魂万箭穿心，丝毫不假的疼痛让张天意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这是当时邹京墨打开“菲林盒子”时，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种疼痛。

“张小姐，雷克雅未克生命派我来找你，不是没有准备的。”子虚开口了，“自从上次见面起，我就发现你一直盯着我的衣服看——你的洞察力的确超过我的想象。不错，这是雷克雅未克生命最新的科研成果，我们一般叫它绝缘服，为的就是遇到像你这样不太温顺的试验品来保护研究人员的。只可惜，现在这项技术的成本还没降下来，等以后科技改进后，雷克雅未克生命会考虑作为战甲而量产的。”

量产……也就是说，此刻子虚身上的绝缘服，可能就是五年后追杀邹京墨的人身上的机甲的雏形？

“张小姐这幅吃惊的表情，反倒让我很意外。”子虚显然是误会了张天意的惊讶，“不过这的确是必要的，不然，雷克雅未克生命的核心机密可无法保证。至于张小姐你嘛，在接下来的训练里，如果有什么问题，请直接用你平常和人交流时使用的‘说’就行了。”

张天意捂着仍然抽痛不止的心脏缓缓从地面站起来。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流下，如同疲惫和不安全感冲刷着天意的四肢百骸。但她并没有错过子虚刚才那番话里的暗示：“也就是说，子虚先生，我想问的，只要我说了，你都会回答吗？”

子虚看着张天意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无所谓地说：“只要我能能说。”

“好，那，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次只要我一个人在这里？”

出乎张天意意料，子虚对此倒是格外坦率：“这是我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一是以张小姐你过于谨慎得的性格，如果一开始就只邀请你独自前来和我见面，你一定不会贸然答应。其次，一对一的训练，才是符合雷克雅未克生命关于实验的操作规范条文的。另外，至于那位邹京墨小姐，我已经和她约定了另外的时间——今天只有我和你。”

“那哥舒云和王蜀生呢？她们不也是你想找的，呃，特殊能力者？”

“你是说邹京墨小姐的那两个跟班？她们并不在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的名单之上。名单上在津海市的目标现在只有两位——一位是邹京墨小姐，另一位便是你，张天意小姐。”

张天意察觉到背后隐含的庞大信息量：“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请允许我先为你说一些必要的铺垫。”

张天意盯着子虚，后者身后的日光逐渐暗淡下去，明度过饱和的防水涂层此刻反射了少许环境光，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幽蓝色，氛围诡谲。子虚毫无特点的嗓音在狭窄的海底隧道废墟里回荡，仿佛末日之后在一片残骸中沙哑作响的机器：

“早在千禧年间，雷克雅未克生命内就有学者将脑科学领域和量子领域想结合，提出了一种大胆的假说：所谓的人类‘灵魂’这种东西，实际上是一种量子现象。[ 诺贝尔物理学获得者罗杰·彭罗斯和美国科学家斯图亚特·哈梅洛夫，曾在上世纪90年代曾提出如下假说：人在死亡后，灵魂将以“量子形态”继续存在，它在宇宙中是最基本的单元，而且永远不会消灭。]因此，当量子的波动收到一些干扰时，处在波动之中的人类灵魂可能会在量子中得到延展，表现在日常生活中，便是你所熟悉的，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超能力。在我们雷克雅未克生命内部，称呼这些超能力者为变道者。”

“按照我们的观测样本，‘变道者’可以被分为两种类型，其中人数最多的，我们叫他们‘幸运儿’。我们通常认为‘幸运儿’只是短暂地处在波动之中，意外获得了一项能力，在反复的使用中得到进步，从而如鱼得水。你刚刚说的那位有易形能力的王小姐，和那位能心灵致语的哥舒小姐，都是很典型的‘幸运儿’。”

“而另一种，我们称之为‘天选者’，他们注定会长期生活在波动之中，因此，像‘幸运儿’那样熟能生巧地精进技能是没有意义的。当然，并不是说他们和‘幸运儿’们相反，‘天选者’需要的，是改变波动的形态和频率，制造新的波动形态。用通俗的话来说，他们想要在异能上进步，需要一次类似于‘鲤鱼跃龙门’的机会，突破原有的气场。但同时，如果永远跳不过那道龙门，鲤鱼无论如何，也只不过是一条碌碌无为的鲤鱼。”

张天意抓着工兵铲的手心不断渗出冷汗。建筑物外的斜阳正逐渐落下海平面，室内几乎快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防水涂层幽幽地冒着诡异的蓝光。

“因此，‘天选者’才是这次实验我们需要的试验品。他们虽然少见，大多数一看上去确实平平无奇，但一旦能越过‘龙门’，其未来可期的同时，爆发瞬间产生的巨大能量也会对现实世界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就像量子的波动曾经对他们产生影响那样。根据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的提前的背景调查，在津海全市范围内三百六十六位变道者中，只有七位‘天选者’。在这三百多号人里，可能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意识到自己掌握了某种超能力；而七位天选者里，意识到自己有特别能力的，只有五个人。那两位没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只是一对不到一岁的双胞胎姐妹，在未来五年内，雷克雅未克生命都将会一直盯着他们的。”

一阵恶寒不受控制地攀爬上骨髓。张天意咬咬牙，收起工兵铲，重新打开了手电。灯光倏然照亮了对面子虚的脸，她确信对面那张脸是弗兰肯斯坦的脸。

“而剩下的五个人里，一位在背调时便因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被正在盘算怎么分割遗产的不肖子孙送进了疗养院，一位上个月遭遇了严重车祸现在还躺在津海医科大附属医院的ICU里，一位前几天刚刚考到北洋大学的研究生正远在新加坡看演唱会旅行庆祝呢，”子虚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剩下我们可以立刻加以利用的两位，一位就站在我跟前刚刚想要自不量力地挑衅雷克雅未克生命的能力，而最后一位……我今天早些时候才跟她更改了训练的时间。”

缄默了半晌，张天意抑制住自己因为过度震惊而几欲干呕的冲动：“……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就是……是那个，呃，天选者的？我似乎没有对外展现过我的特殊……天赋。”

“就在今年的6月21日。”子虚简短地说，“那天上午，在北洋大学附中的天台上。当时你正在悲伤地试图读取天台另一边两个学生的记忆，迫切的想知道其中那位叫石镇涛的男生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你——我们观测到了异常波动，这才发现了你这颗沧海遗珠。”

“可是……”张天意不知道这么多怪事先从哪里说起。

首先，记忆里自己从来就是脸盲，短暂的高中时期同班同学都没认识全，遑论对哪位同校学生有暗恋之类的情感；何况自己明明记得获得特殊能力这回事，明明是穿越回来的那天晚上在丽思卡尔顿的宴会上，被危险的局势和强烈的不想让姐姐牺牲的愿望给强行逼出来的……

难道，这个时间线上的我，本来就是异能者？

但如果对子虚这家伙实话实说，那不就相当于让他知道自己是时空穿越者了，说不准他作为雷克雅未克生命的研究员又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张天意大脑飞速运转，只能猜测，自己也许穿越回的，是一个平行的时间线——一个姐姐存活的时间线，而张天意不会成为侦探，只是一个暗恋隔壁理科班男生的普通女高中生。

张天意强迫自己不要分心：“另外，你们为什么只在津海市找天选者？燕京之类的大城市人口基数更大，或许更能找到你们需要的人。”

“我刚刚说过，天选者们一旦越过‘龙门’，其瞬间产生的巨大能量也会对现实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本质上来说，会迸发出大量特殊的能量，而这种能量通过特定的介质储存起来后，可以转化成足以开启多维空间的力量。”子虚嘴角微微上扬，“也许之间的理论联系对张小姐你还过于艰涩，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我们需要你和邹小姐跃龙门时的能量，帮助我们完成一次时空倒流的人体实验，实验的代号是“梦河”。而实验前期的背调表明，无论是地形、海陆分布、交通条件、变道者基数及其素质，津海是相对适合的实验地点——说句题外的，对照组将在条件略逊于津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进行，我们在那边也找到了几位素质不错的天选者。”

后半句话根本没进天意耳朵，她脑海里全是邹京墨那张脸。

——能量储存介质，极大概率就是不翼而飞的“菲林盒子”。

而根据推算，“菲林盒子”可能现在就在邹京墨手里……

廉价手电的光猛跳了一下，发出不妙的嘶嘶声。开太久了。阴冷的穿堂风吹过，天意握紧了手电。明明是盛夏七月，天意只觉得浑身格外冰冷，恍若坠入梦河，金戈铁马，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