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上方托起的东西,正是之前关押季谈的‘监狱’。但怪异的是,虽然‘监狱’的基地已经接近中空,‘监狱’依旧稳固如山。
季谈想不明白关窍所在,只能隐约猜测这是组成‘监狱’材料的特性。隧洞里到处都是零散的材料碎屑。
这样一来也说得通,明明是一群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为何会形成固定的社会群体,甚至建造属于自己的监狱。
因为他们完全可以进行整个基地的搬迁。
而此刻,他似乎成为神话中的托塔李天王,能够单手举起一座建筑,只不过只能举起无法移动。此情此景让他想到,一种似乎不应该存在于脑中的生物。
在地球上时,人们称其为‘龟宿’的东西。
‘龟宿’的外形酷似战壕堡垒,与寻常建筑不同的是,它能进行缓慢的移动。而这归因于它的地基,并非是普通的土地,而是一只移动中的乌龟。
作为地基的乌龟,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乌龟。否则那这龟和豌豆公主厚厚床垫下的豌豆一样可怜。
地基所用的‘龟’,是一种变异后的乌龟。这种乌龟体型巨大,还能钻地行进,且变得如大象般,除了进食毫无他念。
人们先是试着将其作为坐骑——但实在太慢;将其作为宠物——但除了天地很少有建筑能容纳它;将其作为猎物食用——肉质又硬又锋利,跟嚼铁片别无二致。
最终,它就像沙漠中缓慢移动的岩石,和随风而过的风滚草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人尚且都在发生变异,哪还有空去关注其他生物呢?
而变异乌龟成为地基,也是一次无心之举。一只乌龟钻地沉眠,一个疲惫的流浪汉草草在其上搭了个帐篷。次日凌晨,天空突然下起暴雨,这块地久旱逢甘霖,乌龟从地下探出头来喝水,周身的土壤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笨重的乌龟顺着水流一路滑行。
等龟背上的人睁开眼,拉开帐篷,入目皆是磅礴的水雾。
他眼中闪烁着绿光。而他所处之处正是绿洲。
【正在判定当前位置……七日筛选:通过。】
本已心存死志的人无意间获救,这事很快传开来,异形乌龟被赋予了好运的意义,同时也是可移动的墓碑。
不想活的人会选择这样的房屋,让乌龟决定自己的命运。
而不想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季谈拍拍自己的脑子,脸色有些凝重。不可否认的是,每次他记忆复苏,都伴随着躁郁和压力。
这是否说明,这是和困于魔方的‘祂’重叠了呢?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收回手,胡乱挑了个方向不管不顾走开。小柴连走带跑地跟着,满脸莫名其妙。不过季谈突然发病也不是一次两次,虽然摸不着头脑,她还是凑上前去。
走了好一会儿,小柴见他终于停了下来,没等她喘过气,他就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这里是出口。”
小柴停下脚步,仰头去望他。
“直走十分钟左右,应该能出去。你走吧。”
小柴一动不动。
她问:“那你呢?”
“我必须,要回家吃饭了。”
季谈强调道。但小柴却将小脸一垮,苦兮兮道:“就不能一起出去吗?反正都要出去的,你是不是觉得我累赘,想把我甩掉。”
季谈沉默。而这无言似乎坐实了小柴的猜测。
她瞪大澄澈的双眼,开始要哭不哭。季谈这才反应过来,蹲下来掐她脸颊肉:“不准哭。”他叹口气。“我刚刚没听见你在说什么。而且你总跟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爹。”
小柴说:“我没爹了。”
季谈说:“说得好像我有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小柴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她抬眼看了季谈一眼,眉眼耷拉下来 。
“你何必道歉,是觉得我可怜么?”季谈失笑,“太奇怪了,你明明也失去了家人,却觉得我更可怜。”
小柴不回答,心里却知道答案。
他周身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小柴并非是身边即世界、目光短浅的人。她知道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亲人,都像她的家人一样,对她不管不顾,视为累赘。
所以,当亲人逝去,他们在她心里只变成了代表亲密关系的符号。
而不是伤疤。
最终季谈还是和小柴一同走出去,他的确没有理由要分道扬镳,纯粹是觉得一个人行动更方便些。
顶着杂草钻出隧洞后,他朝着基地中心最标志的一颗树望去,心里又产生了其他想法。
但蚕食般的饥饿感让他不得不将心思收回来。
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在他之后从隧洞里钻出来的小柴,正灰头土脸冲着地上啐了一口。
“你要回家吗?”她睁大双眼,纠缠不休地提议:“带我去一次吧!”
“你倒是真的缠上我了。”
季谈很是无语。本以为这孩子挺有边界感,没想到一混熟就变得没皮没脸起来。
“是呀。”小柴抹把脏兮兮的脸,可怜兮兮,“哥哥最最最最最好了!”
这话季谈自然没信。他叹气,拎起小柴跟拎起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小柴安静下来,身子紧绷,像是被扼住命运的后颈般一动也不动。
她惯会看人下菜碟。
她知道,若是不缠着季谈,他是真的会把她扔下不管,转眼即忘。此人心思缥缈,态度飘忽,似乎眼前所见并非真实,而是镜花水月。
他是如此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但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对世上一切的丑陋和罪恶,施舍名为宽容的漠视。
因此,无论是纠缠不休,惹他生气,探他底线,还是不顾他意愿的强求或冒犯,他都会将其合理化,并认可其存在。
好像什么都能容下。
越是鲜明得难以处理的性格,越是让他印象深刻,不断让步。
真好拿捏。
想到这儿,小柴哼哼两声。
“不舒服?”季谈问。说着,把她从拎改为背,甩到自己背上。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并不温柔。因为小柴是个皮实的Alpha,季谈没有怜香惜玉的顾忌。
他稳固的惯性思维,似乎也在冥冥之中发生了改变。
小柴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脑子里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
季谈好像,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起码不太坏。
——————
季谈火急火燎地带着小柴回家,期间一直试图和她走散,都被当场逮住。她的双眼就像地窖的探照灯,把一切意图照得一览无余。
真要甩掉她,倒也不是做不到,但是……
小柴抱着缺耳朵的小熊,站在大路中央,仰头扫过每一张经过的面孔。她神情镇定、冷静,但又倔强、沉默。
本想一走了之的季谈叹口气,衬衣的一角在她眼前翻飞过,正恍惚时,一根五彩斑斓的棒棒糖出现在她眼前。
“哇!”她夸张地大喊一声,“我差点就走丢啦。给我的吗?”
“下次要跟紧呐。”
顺坡下驴,季谈拆掉一个棒棒糖的外包装,含了两口没忍住皱眉。
……怪难吃的。
“不好吃。”小柴瘪瘪嘴,小声说着,嘴上却还是舔得不亦乐乎。等回到家,季谈将剩下的棒棒糖全部塞给黎泛。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回来?”黎泛站在门口,把被嫌弃的棒棒糖推拒回去,眼神一黯。“我不喜欢。”
“诶,怎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太阳肯定喜欢的……”
季谈挡在门中间,双手合十赔笑道:“这小朋友呢,就来蹭个饭。”
黎泛好似才看到刚到腰间的不速之客。
“谁允许的?”
季谈抠了抠掌心:“我。”
“那你自己做饭去。”黎泛没有过多为难,却也没有多给眼神。季谈此刻却被食欲冲昏了头脑,居然凑上前,腆着脸问:“可以有现成的吗?”
黎泛偏过脑袋,暼他一眼:“不可以。我累得要死,拒绝。”
“你怎么就累得要死了?干什么去了?”季谈像条大尾巴一样,跟在人身后追着问,“你也偷偷出门了,但我每次不打招呼就走你都很生气。双标,明明你自己也这样……”
“停!”黎泛深吸一口气,“你还知道自己不打招呼啊?况且我们能一概而论吗?”
“怎么就不能了?你歧视我?”
“放屁!”黎泛刚骂完,就禁不住笑了,“我是回旋镖,出手就一定会回来。你可不是。而且我没生气。”
季谈:“那我是什么?”
黎泛只是重复道:“我没生气。”
季谈追进了厨房:“你怎么转移话题?”
“我没生气。”黎泛再次强调道,他反手施施然系好围裙,嘴角噙着笑:“想吃什么?”
“要碳水!”季谈立马抛下先前追问的问题,安分下来。“好险,差一点就饿死了。”
黎泛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两眼,没多说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后,季谈觉得周遭实在太安静了些。他的耳朵和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去捕捉身边的一声一响、一丝一毫。进来时他顺手关了门,此时厨房外也静悄悄,只有黎昼略带紧张的呼吸声。
想来两个孩子,不太能玩到一起。
黎昼是个社恐倒能理解,小柴这个社交恐怖分子居然如此安分?想到这儿,他才惊觉自己没有给黎泛介绍那个孩子。
“黎哥,那个女孩儿……”
“不用和我解释。”黎泛淡淡道,“我不关心你捡回来了什么。我只关心自己捡回来的。”
“哦,好吧。”季谈闭了嘴。他说要碳水,黎泛就真的只给他蒸了满满一锅米饭,没有任何配菜,他也吃得很香,因为现在吃饭已经不再是满足口腹之欲。
听到门外响动的时候,他正毫无吃相地刨饭。
黎泛拉开厨房的门,探身看去,两个孩子正站在阳台。女孩儿抓起小熊在男孩儿眼前晃了晃,下一瞬间,她手里的东西就消失了。她夸张地摊开双手,里面什么都没有。
“哇!好厉害!”黎昼两眼放光,发出朴实无华的夸赞。
“哼哼,其实就在这里。”小柴从地上捡起小熊,循循善诱道:“我将你的注意力抓到了手上,所以,你看不见它。眼睛会欺骗你哦。”
“哇——”黎昼啪啪鼓掌,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就是完全没懂。
这时候,站在季谈旁边的黎泛出声:“我在想一个问题。”
季谈还在埋头干饭,黎泛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把黎昼养得很差?”
这话没头没尾的。季谈干饭的筷子一顿,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
“他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怎么交朋友。不会和人正常交流,总是躲在我身后。从不愿好好学习,玩呢,也偷偷摸摸做贼似的。”黎泛背靠门框,语调漫不经心。“多拧巴的性格。”
“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季谈边吃边说,“我弟刚开始也这样的。还是小孩子嘛……”
他突然停下。
他似乎,刚刚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所以还是会慢慢改变,对吗?”黎泛像是没听见那个字眼,继续道:“我就是怕,他和我待在一起永远都长不大。我骂我父亲骂早了,他养孩子是不怎么样,但我也一样烂。”
季谈噤声不言。
他摸不准黎泛是没听见,还是留大的在等着他。
“所以离开,是成长的必修课。”不知为何,黎泛自顾自得出结论。接着他侧目看过来,懒懒地问:“你记忆恢复了?”
季谈没滋没味刨两口饭,心虚道:“就一点点。”
“怎么不去找他们?”
“他们都死了。”
于是气氛再次冷下来。黎泛讶异地看过来,虽然这种事没谁愿意多说,他还是忍不住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得这么直白……”
季谈讲话常常嬉皮笑脸,一件平常的事都能被他讲出花儿来,各种迂回婉转的形容词,总能很轻易地讨人欢心。他不是没有直白的时候,但他的直白往往残忍。
“因为死亡太严肃了。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死亡不可逆。”他神色笃定,像是确信死亡无法挽回,无法作出补救,是一个确凿的、既定的事实。
没有谁能够改变它。
就算是自己。
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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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关于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