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珣给阿祖拉打电话的时候,阿祖拉人已经找到了卖早餐阿姨的公公家里。
他叫洪福全,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腰上系着一根灰黑色的布条,像是从孝布上撕下来的一段,长年累月,白色的布条被染成了灰黑色。
布条充当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挂着黑色长裤,长裤里塞着他蓝白格纹的polo衫下摆。
此刻,洪福全正一个人坐在小区门口梧桐树下的躺椅上,食指和中指之间掐着一根快燃尽的手卷香烟,关节处被熏得焦黄。
对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来说,他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个任劳任怨的仆人,接下来的日子,无非是换个地方或是换个人给自己养老罢了。
一个披麻戴孝的男生朝洪福全走过来。
“爷爷……”
“放学了?快去做饭,我都快饿死了。”洪福全只是瞥了一眼男生,继而闭上眼睛,颤颤巍巍地把香烟塞进嘴里,猛吸一口,烟草的气味混杂着烟雾,在口腔和喉间转了一圈,被缓缓吐了出来。
“……”
见男生没动静,洪福全睁开眼睛,厌恶地瞪着他:“还杵在这里干什么,等着挨棍子是不是?赶紧去!”
听到“挨棍子”,男生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咬着嘴唇,拉开吱呀作响的单元铁门,露出楼栋里黑漆漆的楼道。
“等一下。”
男生听到洪福全的声音,蹲在门口,手指紧紧抓着脏兮兮的铁门,指尖发白。
“你要是再为那个女人穿这身衣服,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
男生抓着铁门把手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关上了门。
隔着铁门上的栏杆,男生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洪福全,眼里有害怕、痛恨和不甘。
他想,他是恨这个爷爷的。
从他记事起,爷爷就对他又打又骂,别的小朋友在公园里由爷爷奶奶带着玩的时候,他只能在家里挨爷爷的打,奶奶似乎早就习惯了,只是在旁边看着。妈妈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管这些。
爷爷总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留着他们洪家的血,是不是外面哪个男人的野种。
后来上了小学,伙伴们都去少年宫,都去各地旅游,他只能在厨房里旅游,把水池当作海,把蔬菜当做森林或草原,把米当作沙漠。有时候做饭慢了,还会挨打。
上初中之后,他开始在外面找工作。他想挣钱,帮妈妈早日脱离这个家。但是他年纪太小,大家都不要他,他只能去黑网吧找兼职,大部分时候都在上夜班。
阿祖拉透过铁栏杆看见了男生的脸——分明就是橙聚网吧的那个瘦瘦小小的前台。
渡珣赶到的时候,阿祖拉就坐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看见渡珣过来,阿祖拉自嘲般笑了笑:“对不起啊,渡珣,今天是我太冲动了。”
渡珣坐在阿祖拉旁边:“你说的没错,如果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都不可信了,那还有什么才值得相信呢。”
不只是情绪上的感受,还是理智上的感受。
阿祖拉摇头:“是我在游戏世界里游离太长时间了,我已经习惯性地把这里当作是真实的世界,早就忘了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不记得了。”阿祖拉伸出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数着,“我不怎么睡觉,没有时间概念。我只是一直穿梭在各个游戏世界,进各种你们所谓的副本。樱花盛开的岛屿、白沙滩、草原、极寒之地、水乡……我去过的地方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渡珣,这里是最接近我所生活过的地方,甚至比我的世界更好,好一万倍,即使这里仍然有很多问题。”
阿祖拉看着前面广场上的雕塑:“渡珣,我见到那个神明的时候,祂说,干预游戏世界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被抹除。”阿祖拉看向渡珣,“我以前见过一个人,他请求成为神明的信徒,只求神明能救他的母亲,可是神明不要他。神明说,这个理由太多人用过了,祂不想听这个理由。可是他还是执意要改变一切,他选择干预游戏。后来的事情我没有亲眼见到,我只是听和他一起的玩家说,他死了。”
“因为干预了游戏?”
“对,他干预了游戏。我只知道,他从游戏世界离开了。后来,他的同伴说,回去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就好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阿祖拉垂下眸子:“我也干预了游戏。渡珣,我迟早也会被抹除的。”
“可是在游戏里,我们作为玩家,早就是游戏的一部分,为什么会被视作干预游戏?”
“我不是。”阿祖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欲言又止,话到嘴边,提起了陆斯安,“陆斯安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不知道。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不见了,系统给出的理由是被调走了,估计是有新的任务。”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但是渡珣知道陆斯安是安全的,只是暂时见不到他。
他不只是游戏里的npc。渡珣想,在游戏里能动性这么强的人,远比npc高维。
“橙聚网吧的前台。”
“什么?”
“早餐阿姨的儿子,就是我们那天见到的,橙聚网吧的前台。”
“他什么反应?”
阿祖拉犹豫着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还有七天。高考结束之后,我们一起解决这件事情。”
“好。”
高考前夕,所有学生都站在教室外,围着教学楼中央的绿化区,一边欢呼,一边朝楼下扔着书本和试卷。
十一班的班主任在背后大喊:“跟考试相关的别扔了,还要复习,千万别扔准考证!”
可惜没人听得见。
大家沉浸在即将逃出牢笼的喜悦里,还没进考场,已经想好怎么庆祝了。
无论考试成绩如何,考试结束即是胜利,没有失败。
跟以前经历过的流程一样,安检、进入考场、作答,结束考试。如此四次循环,高考结束,青春结束。
考完最后一门,踏出校门,渡珣就不再是高中生。
渡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和家长相拥的学生,有些怅然。渡珣不知道曾经他和陆斯安一起走到了哪一步,有没有一起参加高考,有没有一起上大学,有没有一起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
只是这次,陆斯安没能亲眼看见渡珣完成这一段旅程。
阿祖拉跑过来,拍了拍渡珣的肩:“怎么,想陆斯安了?”
渡珣失笑:“是啊,想他了。”
“相信我,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别,你们会重逢的。”阿祖拉递给渡珣一个祈福袋,“呐。虽然考试已经结束了,但是送给你,算我马后炮,祝你一切顺遂。”
渡珣接过那只散发着阵阵薄荷清香的红色祈福袋:“这是?”
“夏云送的。她听说帮她的人里,你也算一个,特意求了三枚回来。”阿祖拉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枚,“陆斯安的那一个,由你转交。”
渡珣收好两枚祈福袋,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怎么还是让她知道了?”
阿祖拉想起来这件事就来气。本来跟吴悦欣她哥哥说好了,让吴悦欣收敛就够了,不知道他怎么夸大事实,搞得阿祖拉好像要杀人一样。
事情发生当晚,吴悦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阿祖拉宿舍门口,抓着夏云的大腿不放,哭着喊着求夏云不要杀她,她再也不敢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阿祖拉只能全盘托出。
“罢了,反正事情都解决了。”阿祖拉巴巴地看着渡珣,“所以……”
渡珣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走吧。”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刚结束考试的高中生,大家或是三两好友一起,或是跟着家人,平时人不多的小路上也挤满了人。
阿祖拉和渡珣穿过人群,走进那个小区。
三楼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
渡珣仔细听,能听见洪福全的辱骂声。
“你怎么不去死啊?读高中,就算你考得上高中,你考得上大学吗?你那个不要脸的妈死了,谁给你赚学费、生活费?高中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我告诉你,干脆中考也别考了,明天就去打工,找个包吃包住的厂子,每个月把工资打回来……”
随着“梆”的一声,洪福全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区内陷入诡异的宁静,只回荡着不锈钢盆的声响。
阿祖拉和渡珣对视一眼,果断往里冲。
老式小区的门禁很松,渡珣只用力踹了一脚,铁门上的锁便应声破开。
楼道很窄、很陡,天花板上、墙壁上挂满蛛网,平台和拐角处还堆满了积满灰尘的木头箱子,散发着霉菌的味道。
三楼,那扇铁门紧闭着。
阿祖拉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答。
阿祖拉看了一眼渡珣,再次敲了几声。
门开了。
男生身上裹着一层被洗得发白的毯子,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
“有什么事吗……”话音未落,男生认出了阿祖拉和渡珣,“那天,在网吧,是你们……”
阿祖拉也没打算隐瞒身份:“是我们。需要帮助吗?”
男生果断摇头:“我不需要帮助。我要睡了。”
说着,男生就要关上门,渡珣眼疾手快,拉住门,不让男生关上。
阿祖拉趁机道:“我们是来帮你的。放心,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相反,我们会为你解决好一切。”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他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棱角。
“凭你需要有人帮你收尾,凭你想继续念高中。”阿祖拉一字一句道,“你只有相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