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虽有懒床的毛病,然而冬日前一晚守夜,翌日也会早早起来,将手抄的佛经装好,准备出门去大慈恩寺。
思夏母葬长安,父葬太原。她被接到纯安公主府时是一身素衣,什么也不懂。还是纯安长公主让人给她爷娘在大慈恩寺里供奉了牌位。如此一来,方便她前去祭拜两亲。
思夏早成孤女,但因长公主呵护,这么多年,早已接受了无父无母的现实。而张思远不同,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郎君,张苒卒时他在宫里养病,没能为父送终而抱憾终身,原想养好病孝敬母亲,却不想长公主长期忧思,竟也早早撒手人寰。
他能做的除了吃药还是吃药。
每到这种扫墓祭拜的时节,思夏便会看着张思远眼中暗淡无光,整个人也形容枯槁。往年都是张思远先到郧国公府祠堂上香,随后再陪着思夏去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位于万年县晋昌坊内。车子从胜业坊出来向南碌碌而行,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思夏挑帘而望,食铺、邸店、珠宝铺前不似平日人多,却依旧是车水马龙之像。
待车子停稳当了,思夏下车,整顿衣裳。身后宝绘手捧红色云文锦包裹,正是她亲手所抄的佛经。
大慈恩寺占晋昌坊半坊之地,重楼复殿,恢宏壮观。思夏一入法门,踏着青石行走,抬头可见寺中松柏参天,亦能闻诵经之声。慈恩寺塔峥嵘耸天,其内供奉佛像、舍利和经文。国朝进士及第,有在慈恩塔下题名之佳事。
思夏遇僧,双手合十,恭敬行礼。
登上高台,可见炉中香烟缭绕,其后雕甍舒展,是大雄宝殿。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佛像眉如新月,眼似青莲,端坐菩提树下的莲花宝座上,左右随侍迦叶、阿难二弟子。
思夏一路礼佛,其后与张思远分开,与宝绘东行至钟楼,其内供奉地藏王菩萨,四周亦有往生超度牌位。
她洗净双手,打开包裹,取出檀木香盒,数十卷硬黄纸是名贵的藏经纸,她一改往日所喜隶书,换上时下流行的小楷,恭恭敬敬抄写四十二章经。此刻一一展开,供奉至宝相之前。
起身后,思夏复又行礼,宝绘随着她三叩九拜之后,将她扶起。二人再回大雄宝殿前同张思远和绀青回合。四人往回走,路过慈恩寺塔,思夏止步,不再前行。
张思远撇头看她,催道:“昨晚守夜,现在不累吗?快回吧。”
思夏探着身子寻找,日光在她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色。张思远意识到她是在找自己的名字,忙上前去,领着他去看,当年曲江宴饮后,他在雁塔留了名。
“我人在这里,还不够你看的吗?”
她羡慕他青春年纪就拥有了美名。那时他兴奋,奔回家,和长公主说他中了,和思夏解释什么是进士。
他这种人,原本是能靠荫封做官的,可他偏要去考什么进士。在众多科目中,进士科最难,每年能中进士的不过几十人,常有数次考试不第者,他一举中第,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思夏看着他,粲然笑问:“阿兄知道我方才和佛祖求什么了吗?”
张思远笑容清浅:“向佛祖所求之事,岂能随便说出来,会不灵验的。”
思夏被他一训,便摊手道:“阿兄就是想知道我也不告诉你呀!”
几人出寺,喧嚣即刻充斥于耳,车夫一扬鞭,辘辘之声已起,待到东市外时,人已多了起来,车子行走其中会极慢。思夏与张思远下车,宝绘绀青在他二人跟着。
长安城有东西二市,朱雀大街以东称东市,以西称西市。市内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聚于此,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又有杂戏、琵琶名手等。
东市有井字街,街两旁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出售同类货物的店铺,排列在同一区域,形成行。东市的商业门类多达二百二十行。还有堆放商货的邸店,林林总总中又有条理。除此之外,东市还有官府为调节粮价、物价而设的常平仓和平准署。
街头上不只有大随的人,还有突厥人、回纥人和粟特人等,除此之外,还有昆仑奴和高丽婢,总之,形形色色,显出大随的开放与包容。
“念念累不累?”张思远问思夏。
“有一些。”思夏叹了口气,“以前守夜总是高兴的,现在守夜后精神不大好。”
“你呀,再年轻熬两日不睡也得精神不济了,何况你又不老。——既然累了,今日不逛了,买完酒我们便回去。”
因为张思远的病渐渐好转,他贪嘴总要喝酒,但赵医正总是强调先不要喝,所以平时家里不会备酒。
今日是冬至,又有宴饮的习俗,便由着他喝一次。但他随手一点就是两坛,付钱时绀青和他低声讨价还价:“李翁前几日去了西市,给阿郎买了西市腔和郎官清,比这里的酒要好,今日……就要一坛吧。”
“就是一坛啊,我一坛,娘子一坛。”张思远又道,“付钱。”
绀青叹道:“娘子根本就不会喝酒。每次都是阿郎把娘子的酒喝了。”
“她学不会,要怪我不会教?”
思夏回嘴:“其实我根本不想学。”
张思远将她的兜帽往下一拉,兜帽的绒毛便遮住了她的眼,再一松手,兜帽向上自动挪,复又露出了她的大眼睛,他使了个眼色:“你好没意思,拆台拆到我这了。”
绀青只好给酒肆店主数钱,她觉着这次付钱比割肉都疼,终于把最后一文钱交到店家手里,听着店家一声“客慢走”,便结束了他们的买酒之行。
才一出酒肆,思夏捂嘴打了个哈欠,果然是困了。出了东市再向北行便是胜业坊,然而这一路却行得极慢。
虽说张思远平日出门很是低调,只是一辆青蓬小车,也没有家仆开道。但是他方才去东市溜了一圈,有小娘子看到了他。
这些人或是沿街和车夫搭讪几句话,或是喊了几个稚子在街上嬉闹,总之就是不让张思远这么快通过,若是他下车而行,她们多看几眼才好。
张思远确实是脾气好,搁别的富贵郎君身上,早叫家仆驱散她们或是让坊中武侯将她们拿了。
起初他十分不适应,可他根本没心思和这么多女子纠缠,若真是计较,怕是那群女子会变本加厉。
索性就慢走。
车夫终于把车子甩进了郧国公府的大门,张思远松了口气,再一看思夏,她已靠在宝绘肩头睡着了,唤了几次也没醒,到最后是皱着脑门哼唧。大约是累得狠了。
张思远拿她当小娃娃看惯了,像幼时那样抱她起身,生怕外头天冷,还把她斗篷上的兜帽往脸上抻了抻。
绀青和宝绘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路上,男仆回避,女婢垂首,到晴芳院的门口,管事婆子让院子里的人都装哑巴装瞎子。
张思远身子渐渐好起来,然而抱着思夏走了一大段路还是脱了力气。
思夏醒的真是时候,张思远刚放下她,她就醒了。
张思远看她睡眼惺忪,便道:“你最好多睡一会儿。别是连着困倦喝酒,一杯就倒。”
宝绘和绀青在一旁抿嘴偷笑。
思夏的酒量实在是差,教了许久,就是没练出来。有时张思远说,是不是他想让她学什么,她都怄气一样故意学不会的!
思夏道:“虽说我酒量不佳,可也不至于一杯就倒,阿兄怎么看不起人呢!——不睡了,喝吧!”
张思远佩服她的大义凛然,让绀青去烫酒。待酒烫好了,李增让膳房备的小菜也做好了。
思夏看着那晶莹的酒水配上碧玉杯,实在诱人,端起来饮了一杯,自喉咙至腹中皆是火辣,两杯下去身上暖暖的,三杯就飘飘然了。就冲她这饮驴的架势喝酒,不醉才怪!
思夏腹中烧起来,头也晕晕乎乎的,随手将碧玉杯丢在案上,斜在凭几上,看着眸中带笑的张思远出了神,之后将手肘支在凭几上,竟然口无遮拦地道:“阿兄真俊呀!”
张思远握着碧玉杯的手一顿,当面被人说容貌,他浑身不自在。
宝绘和绀青闻声吃惊地抬眼看了看她。虽说众人没见过潘安和宋玉长什么样,但是听京中小娘子们说他貌若潘安,以致于就自动带入了张思远是最俊的人,然而认为是认为,还是头次听人这么简单直接的说出口来。
思夏迷迷瞪瞪地端起酒壶,噜噜倒满一杯,仰脖灌了下去,之后挤着眼睛缓解了火辣。
以前饮酒还能和她一起说几句诗词歌赋,虽知她不善此道,却也不会太逊色,怔愣半晌也能对出来,倒也算得上附庸风雅。今日倒好,她喝起来没完了。
一壶喝完,又喝了一壶,连张思远都惊了,看着她红头胀脸,知道她内腹如火灼,不免心疼起来,放下手碧玉杯又止住她要继续倒酒的手:“别喝了!”
思夏哼唧着拂开他的手,声音发堵,断断续续:“不……不行,我……我得学会了……喝酒,日后……日后才能陪阿兄喝酒!”
张思远让绀青将食案收拾了,又让宝绘去取醒酒汤,早知道她会喝醉,醒酒汤是提前熬出来的。这期间,他还得攥住思夏要抓闹的手:“好了好了,不喝了。”
她还在丢人现眼地耍酒疯。
“你醉了!”张思远耐心劝着,捉住了她要挣脱的手,就要往她卧房拽。
“我没醉!”
然后,她便要死不活地吊在了他身上。
张思远甚是无语,说尽了好话也没见她下来。也是怨他,没提早拦着!
他一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思夏这个傻子在腾空的一瞬反应过来了,担心掉下去,赶紧大叫着搂住了他的脖子,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她在说着什么,没准还是骂他的话!
张思远:“……”
好像是他要怎么样了她似的!
怀里的傻子止不住地抬脚瞎踢腾,张思远真怕她掉下去,双臂用力搂紧了她,刚到她床畔,也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忽然一个翻身,脚踢到了他左腿膝盖,那力道可不轻。
张思远当即一颤,就倒了下去。
这一倒,幸而有床接着。也实在是她平日矫情得很,床铺得厚实,俩人摔在锦绣之地上没磕疼。可是张思远却被烫到了——思夏再度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翻身时,那温软的唇不小心划过了他面庞。
张思远一手撑在她身旁,僵成了一尊雕像。待变回活人时,他抬手扯被子给她盖上。这一动,迷迷瞪瞪的思夏以为他要跑,死死搂住了他的胳膊,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不行……不能走!”
一旁的宝绘看到了这二人的情形,没想到她家娘子这副鬼样子实在瘆人,手中的碗和装醒酒汤的银壶发出碰撞的声音。
张思远闻声回首,催她:“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赶紧端过来啊!”
不知怎么的,宝绘的腿就像是灌了铅,嘴上答应着,却磨蹭前进。
醒酒汤终究是被张思远抓过去的。
头半碗喂得倒顺利,因思夏觉着是酒,喂下去方知并不是酒,又开始闹,这次搂住张思远的腰不撒手了:“阿兄不能走,来……我敬阿兄一杯,愿阿兄早日觅得佳人。”
张思远:“……”
她醉得厉害了。
宝绘的脸都在跟着发烧,忙上前去,扶着思夏:“娘子喝了醒酒汤,睡上一觉就好了。”
好说歹说才将她搂着张思远的手掰开了,大约是她一宿没睡又喝了酒的缘故,又喂了一碗醒酒汤下去,就看她呼吸平稳睡熟了。
张思远这才松了一口,嘱咐宝绘:“若是她喊热,千万别让她到外头去!免得着了风。”
随后,他从晴芳院出来,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星子,不期然地想起思夏的醉眼来,然后他眼神就发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