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内臣至今也没办过这种窝囊事,便是到亲王府邸去赐物或是宣旨都是看他们讨好恭敬的做派,偏是到国公府去受了气,他们不能忍。
回宫复旨时难免添油加醋,几乎将张思远说了个大逆不道,也将那赵医正也一并抖在了御前,还说他二人意欲离间圣人和太后的母子之情,其心可诛。
皇帝面色难看,王欢觉着这群人是在找死。
也是巧了,太后亲手做了件斗篷,去皇帝的紫宸殿时,恰巧看到那几个内臣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便叫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起初他们还不敢说实情,碍于太后威仪这才吐了话。
然后,太后慈祥的脸被风吹冷了,也没进紫宸殿,而是掉头回了自己的宫殿。
当晚皇帝给太后问安时,看见太后食案上摆着酥山,便提醒太后莫要贪凉。
太后答应着,想起刘贵妃爱吃酥山,当即命人给刘贵妃送过去。
皇帝起初还是欣喜的,难得见太后对刘贵妃如此。可当太后宫里的人端着十碟酥山要给刘贵妃送去时,他的脸就沉下来了:“太后这是要恩赏贵妃宫里上下众人?”
太后慈眉善目下尽显雍容华贵,语气平平:“陛下宠爱贵妃,旁人得巴结着,有好东西自然是给贵妃一人送去。”
皇帝面色难看。
“听说贵妃火气大,酥山能消火,给她送去,免得贵妃伴驾时惹圣心不悦。”太后又吩咐近侍道,“今日外头的风还行,叫她站廊下吃,去火去得快。”
皇帝心疼了:“太后……娘,这酥山就别赐了吧!”
到底是皇帝宠爱的女人,左右也是故意端上来让他看到故意说给他听的,太后点了个头:“陛下说了这话,那便不必送了。”
宫人们得令,悄声退下。
皇帝见此间无一宫人了,心知这是要与他细说,面子上更加过不去。
中宫无一子半女,皇帝对皇后不过是敬重,家宴上,皇后颜面大跌也未矫情一句,偏是那刘贵妃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怎能比中宫的国母威仪?
前朝的事,太后不便过问,后宫有皇后打理,皇后非善妒之人,也无需太后费心。皇帝宠爱刘贵妃,家宴上给她脸面也无碍。可他不能糊涂啊!好好的家宴弄成这个样子,那些起居郎都是瞎的聋的不成,青史会成灰?
他是皇帝,乃天下人君父,太后不好说他。
“贵妃刘氏恃宠而骄,不敬中宫在前,又险些累陛下落下对下不慈的恶名,责令禁足一月;赐膳之人不察圣意,离间陛下与郧公舅甥之情,事后不顾仪态,胡言乱语,有失天家颜面,责令即刻赐死。”太后说完,又反问皇帝,“陛下觉着此举可是妥帖?”
太后意在言外,皇帝颇没颜面,可还是退了一步:“太后思虑周全。”
“既如此,陛下差人去传旨吧。”
内侍省首领、中贵人王欢看皇帝从殿内出来似是不悦,忙上前搀扶,得了禁足贵妃的旨意时先懵了懵,太后做了处罚的事却让他去传旨,必是要借圣人之手打压刘贵妃了。
太后只有纯安长公主这一个女儿,几年前,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进太后耳中,她老人家可是大病了一场,长公主只有一条血脉,且得太后欢心,前两日宫里设家宴,没个正经缘由就被赶出去不说,又要在数九寒天之时吃十碟冰食,正常人都受不住,何况张思远还一直吃着药!
虽说昨日宫里办家宴,可皇后在,即便是圣人不说什么,贵妃也得推辞不是?别说是皇后还在了,就是不在,昨日还有太子妃在,贵妃为天家妾室,在皇后和皇太子妃面前也是低了身份,偏是众人都给足了贵妃脸面,她兜不住还要搞幺蛾子,也实在是恃宠而骄了!
刘贵妃听说是中贵人王欢来了,以为是圣人宣召,严妆出殿,却得到了禁足的旨意,当下身形一歪。得宠十数年,还是头次被罚,那张思远病病歪歪的怎么还不死?
她领旨谢恩后,心里就要咬牙切齿了。
而素日里爱拈酸吃醋的几个妃子得知刘贵妃被禁足的消息后,难得同仇敌忾起来,一起围炉喝起了小酒以示庆祝。
王欢给皇帝复旨时,皇帝心情不佳,叫人悄悄给贵妃送了手炉斗篷之物,还说不能和宫人透露是他送的,让王欢自己想法子。
那晚,皇帝去了皇后的甘露殿,还差人给东宫赐了些食物。他是皇帝啊,得顾全大局。
刘贵妃禁足的消息传到了郧国公府,思夏非但没喜,反而越发紧张了,这样一来,刘贵妃必定记恨上她阿兄了。
太后年事已高,有她老人家在,自然能庇佑张思远,若是不在了呢?圣人宠爱贵妃,宫里的人不便出来为非作歹,然而她得宠多年,加之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汉王也得圣宠,朝臣们更是巴结逢迎,今日结下这梁子,张思远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张思远看她呆愣,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思夏摇头。
张思远在她身旁坐下,修长的手指掠着盈盈范光的青瓷茶碗,好笑道:“到底是女儿家长大了,知道有事藏在心里头了。”
思夏横目嗔道:“阿兄就会打趣我!”
张思远难掩笑意,摸摸她的头,宽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你当这事真是只为了我一个人吗?”
思夏纳闷地看着他。
“你不常出门,外头那些事听说的也少。”张思远淡淡地说,“朝中的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思夏支棱着耳朵听。
中宫无所出,便是皇帝无嫡子嫡女。
皇太子是皇帝的庶长子,虽是幼时得皇帝宠爱,然因登储君之位以来,或因朝臣对其不满而在御前弹劾,或因储君时有病痛似有不堪担国之重器的样子,渐渐失爱于君父。
皇帝宠爱刘贵妃,宠爱贵妃所出的六皇子汉王,中书令更是与六皇子站在了一起,于是许多朝臣见风使舵,像苍蝇见血一样,盯着太子不放,天天找他的错,拐弯抹角地让皇帝废储。既然皇子都是庶子,那么谁都有机会当太子。
“太后做主处置贵妃,一是为了皇后的颜面,二是为了太子的颜面,刘贵妃若是个聪明的,就该长些教训,再敢放肆,岂非是对太后处置不满?”
思夏一抿嘴,心说这倒也是。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不解了,疑惑地问:“那圣人会……”
“天心难测。”张思远打断她,“不要试图揣测圣心。”
圣人都赐冷菜过来了,他还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从前长公主和驸马在时,圣人待他如亲儿般,现如今态度直转而下,他内心就没一点波澜?
思夏抿了抿唇,再要问些什么时,却见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始终忘不了那年,他到皇后宫里请安时,赶上皇后要给皇子公主们赐宴,皇后与纯安长公主关系匪浅,自然也是极其喜欢他,也留他一起用膳。
一餐过后,只有他晕倒了。
后来的一个月,张思远都在太医署养病,他闻着药味就想吐,真想夺路而逃,可他没力气走,父亲母亲也不来接他,舅舅也不让人送他回家。后来他才知道,他在甘露殿晕倒之前,父亲离开了他。而父亲离他而去时,身为人子的他却没有为父送终!
那时,京城里流言迭起,说是张驸马矜功自伐,蒙蔽上听,圣人赐死了驸马。
从前进宫时,守卫们从不拦他,他进了大明宫,以为圣人在午睡,悄悄进了紫宸殿,不小心听到了吏部侍郎在圣人跟前说他座主为人如何、日后会当如何、于陛下会有如何危机等等,端的一副忠臣姿态,说得涕泗横流。
没多久,父亲就没了,而吏部侍郎在一个月后擢升成了吏部尚书,那次转迁,三省的官员竟然没在政事堂讨论,是圣人直接下的中旨。
也不知是圣人因为失去了唯一妹的信任而恼怒,还是被市井流言说怕了,总之那段时间他赐死了很多人,就当皇后要严审甘露殿膳房的人时。圣人也将那群人赐死了。然而,关于张驸马,关于长公主独子,圣人一个字也没提。
打那之后,张思远一直不敢再吃宫里的膳食。此次去宫里赴宴,他也不敢吃。
张思远介怀当年之事,圣人知道他介怀当年之事,心有不悦,当场让他离席不说,今日更是赐了冰菜让他吃。
张思远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是他实在不敢吃。当年吃了一次切脍,他病到了现在。起初病得严重,下床走路都费劲,时常呕吐,更是瘦成了一把骨头。长公主忧思难安,三十岁出头便生了白发,没几年便离他而去。
那是他心里的痛。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没与人提起过,也一直没敢告诉长公主和思夏,其实那些药很苦,味道很难闻,发病时很难受。他不想让母亲更加伤心,不想让妹妹更加担心。左右这“病”快好了,就这样继续瞒着吧。
可是因为这事的蔓延,思夏受了惊。
他没想到以前总是哪里安静躲哪里的小女娃,今日居然敢在天子使面前说出那些话来。能真心实意无所顾忌为他好的人,怕也就只有她了!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树尽数枯成了荒芜之地,如今有一株嫩黄的芽儿冒头,他的心中如同长成了茂盛的森林。
转而看着那株嫩黄的芽儿,却是在呆愣,他心下觉着好笑:“你别胡思乱想了,真的没事。反倒是我要问你一件事,后日便是冬至了,去大慈恩寺的佛经可是抄好了?”
思夏“嗯”了一声。
“这便好了。你平日管家劳累,耽误了给令尊令堂供奉佛经就是我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