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腊月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三这日,京中再次落了大雪。原是李增在思夏面前信口胡诌说张思远想去终南山看雪,他便承认了这点。
学堂的老先生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利便给学生们停了课,待他好了,约么元日就要到了,于是老先生说待明年过了上元节后再上学。思夏没了课业的束缚,张思远便带她去了辋川别业。
雪停了,可一路上尽是积雪,车子行走变缓,马蹄虽不至于打滑,可厚实的雪地迷惑了人眼,车夫忽略了不少坑坑洼洼,将车厢中的几人颠了个七荤八素。
出了启夏门便是出了长安城,一路再向南行,便是蓝田县辋川了。思夏推开车窗,一股寒风钻了进来,她当即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尖,打眼望去,外头穹顶如墨,云霭萦锁,千山素裹,原野茫茫,唯独松柏挣破几处皑皑,透出几枝顽强的枝杈来,勾出了错落有致的寒冷。
这时,车子又是一颠,众人摔在了车壁上,却没气恼,而是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思夏提议:“离别业不远了,我不要坐车了,不如我们踏雪而行?”
也是个好主意。
乌皮靴子落地,厚实的雪压下一块,“咯吱咯吱”的声音渐起,脚印在几人的背后组成串。
不远处有三五个稚童在嬉闹,揉了雪团子互相抛向对方,“啪”的一声,雪团子在某个稚童身上碎裂,紧接着是报复性地反攻,两只小手冻得通红也不减兴致。
不多时,雪地一片凌乱,稚童的袄子也有些湿了,正要再打时,已有几个年长之人歪歪扭扭过来,他们操着骇人的吼声唤人,见面或是是揪耳朵,或是推搡,或是直接上手打。
稚童却不恼,互相做个鬼脸便“嗖嗖嗖”跑开了,年长者没他们利索,稍一加速,便摔在了雪地里。
不单是稚童笑,思夏也跟着笑,看着那群人的身影离去,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这种与家人逗贫乐趣,这种被家人管教的苦恼,她通通没有了。
张思远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都直了。”
思夏呼出一口白气,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道:“阿兄紧着娶位娘子吧。”
张思远纳闷地看着她。
“你瞧,小孩子多可爱。”
张思远听明白了,然后他头疼了,这群娃娃最起码有四五岁,思夏这话一下子说出去了五六年。
“不管京里的小娘子是想攀郧国公府的高门,还是真的对阿兄有意,总之阿兄娶了妻,就会多个照顾阿兄的人。”思夏一本正经地说。
张思远还未说话,思夏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坑,身形一歪,就要倒时,被张思远拦腰扶住:“小心。”担心的时候却忘记了放开那柔软的人。
他二人身后跟着宝绘,看思夏无碍,提起的一口气慢慢呼出。
拉车的马打了个沉重的鼻响,不肯前行,车夫一鞭子抽上去,它才磨蹭着走起来。绀青则捧着张思远的斗篷,大约看出来那二人有话说,几步小跑着上前,拉住了紧在那二人身后的宝绘。
思夏整衣时,张思远收回了手,看着她,面庞上堆起了笑:“你说的不错。只是,要真是为了多个照顾我的人,便不必这样忙了,绀青为我忙前忙后就很好了。”
“阿兄故意糊弄我。”
张思远好笑道:“不是吗?”
思夏不成想他平日坊正经八百地同她讲道理,到了她同他说终身大事的时候,他却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阿兄你看哪,以前给长公主守孝时,不成亲也不去吏部考铨选,旁人会说阿兄是孝子,现如今除了服,阿兄已二十又一岁……不不不,马上到元日了,过了元日,阿兄便二十又二了,该想想娶妻的事了,也该想想仕途了。”
她并不知道张思远进宫赴宴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自打圣人赐冷食后,她便咂摸出一些道理来。
因驸马突然离世,连带着长公主和张思远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再加上那些个胡说八道的人将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圣人心里必定是留了刺的。
思夏想着,若是张思远娶了妻,之后去考试做官为天子效力,而不再是这样颓废的做派,圣人心里的刺会慢慢消失吧。
“我这样子,”张思远一摊手,“赵聪才给我停了半个月的药,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要如何去考吏部铨选?即便考上了,案牍之劳我必然是受不了的。何况,我一身病躯,娶了哪家娘子都是对不住人家的。”
“赵先生不是说这病就快好了吗?”思夏大有做媒婆的气质,“现下先相看了也是好的,兴许有了这位小娘子,阿兄心情好了,病也去得快了。阿兄四年前便考中了进士,进士科守选期是三年,现如今三年已经过了,待娶了妻、考上官做,便是成家立业都占全了。”
张思远平日里就嫌她笨,不成想她这么能说,一时觉着十分好笑,她这么劝着他尽早娶妻,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真到他娶了妻,把精力分给那同他白首之人时,她必定觉着他冷落了她,再之后就会闹脾气。再说了,也不知将来他娶的人会不会真心待思夏,若是给她气受,他再为家长里短分神,就别提有多闹心了。
说实话,他羡慕那些出双入对之人,李增唠叨他该娶妻时,他也下过决心尽快将娶妻这事办了。然而,每次思夏让他费心时,他便觉着女人真麻烦,他只想哄好了她,什么都不想做了。
待哄好了她,他又看到了旁人出双入对,又想起自己还未娶妻,又开始羡慕人了,可又得哄思夏,循环往复,他累了。
因着纯安长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很好,张思远潜移默化地想着,日后不能草草娶了一位娘子而没心思对人家,别说是病躯对不住人家了,若是没有情分,平白辜负了人家才是残忍。婚嫁,得讲究个两情相悦才对!
大约是他给驸马守孝时伤心,给长公主守孝时却练就了一颗清心寡欲之心,即便是除服大半年,他也没想过娶妻这事!若非那些小娘子们闹着玩送东送西,他就只知道哄着思夏长大,待过个一两年给她寻个郎君嫁了。
也的确是身边有思夏这个麻烦精够费心,所以他没想过旁的,娶妻的事先放一放,哄妹妹要紧。
至于做官……以他这个外戚的身份,是可以靠荫封的,可圣人根本没赐官的意思,宰相那个人精怎会看不出圣人的心思,他从吏部尚书擢升中书令,就算是张思远有真才实学去参加吏部铨选,怕是也上不了长名榜。
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正如你所言,”张思远点了点她冻红的鼻头,“我心情好了,病就去得快了。你少让我费点心,让我养好了病再说其他。”
思夏:“……”
说得像是她耽误了他一样,那她是不是应该更快搬出去?
张思远看着她眼神变了,心知她又多想了,别又说出什么搬出去的话来,忙打岔:“再站在外头就要冻坏了。”
他招手向宝绘要斗篷,小心翼翼给她裹好,还将兜帽给她罩住了,大红洒金毛边斗篷很衬她的如瓷的光滑脸庞,配上皑皑白雪,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他看着那抹红色,唇畔勾起一抹笑容,抬腿朝别业而去。
张家在辋川的别业比长安城的郧国公府更恢宏。亭榭轩楼样样齐全,夏季纳凉,冬季观雪最让人舒心。
当晚,思夏和张思远在辋川别业用了晚饭,便听大风呼啸,即便门窗关紧,依然有风钻缝子。翌日晨起,雪还在下,直至申时,雪才停下。
张思远披了件斗篷,去叫思夏外出看雪时,她还懒在床上昏睡。
宝绘让厨房熬了姜汤,端到她跟前时,像是要她命一样,还不让告知张思远,现下他过来,宝绘瞒不住,便说了:“昨晚上娘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晨起来就没什么力气,午睡前咳了两声,往常只睡半个多时辰,现下一个时辰也没醒。大约……是受了风。”
张思远抬腿进了思夏卧房,看她鼻息略重,小脸通红,忙抬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将另一只手触上自己额头,好在没发烧。
“让膳房熬些姜汤来。”
宝绘如实回道:“娘子不肯喝姜汤。”
“去做便是。”
宝绘应了。不多时,把前头熬好的姜汤热了,复又端进来,正赶上思夏迷迷糊糊醒了,闻着浓浓的姜汤味就蹙眉。也不知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真的因受风齉了鼻,总之说话已经变了声:“快把这东西拿走!”
张思远一伸手,宝绘便适时把姜汤递上前去。他看思夏的脸色难看,用手捂着口鼻躲避,登时笑了:“药都喝得了,怎么就适应不了这味道?”说着,将碗往她唇畔一送。
思夏扭了头。
张思远劝道:“快些喝了姜汤,发发汗,就好得快了。”
思夏看向他:“眼瞅着天都要黑了,让我发汗,是不是今日不能出去看雪了?”
“明日推窗看雪也是一样的,左右这里离着终南山近。若真是真到跟前去,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连劝带哄了得有两刻钟,思夏这才捏着鼻子把姜汤喝了。青瓷碗“当”的一声砸在托盘上,她蹙着眉垂着头摆着手,宝绘识趣地退了出去。
“今日在这里,东西不齐全,没有蜜饯。”张思远又捏了块点心,“先用此物压一压吧。”
思夏根本吃不进去。张思远也不再劝,伸手扯了被子,将她裹住,只露出一张小脸来,趁人之危地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居高临下令道:“热也不许揭开!”
思夏老大不情愿地靠在了床头,实在没什么意思,干脆闭目养神。奈何是刚睡醒了,此时并不困倦,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鼻头有幽静得沉香气传来,思夏睁眼,额上已有手巾覆上,张思远在给她拭汗。
手巾遮住大部分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他腰间的革带。待手巾移开,露出那张幻梦似的面庞,难怪被许多小娘子惦记着,这皮相实在是诱人。
不过诱人的面上爬满了担忧,他的声音揉进了更多温和:“发发汗会好得快,免得严重了。否则下这么大的雪,请医者也不方便。”
说罢,床褥猛地下沉,他坐了下来,思夏连忙往床里侧挪了挪。张思远便跟近了。
思夏胳膊肘隔着厚实的被褥,曲肘拱他:“阿兄再近,会过病气的。”
张思远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即道:“坐不舒服,累着了也会生病。”说罢,往床头上一靠。
思夏无语地又往里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