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谁也没再提起谈话内容,但亲近的种子已经埋下,只待发芽。
李延玉回归狮队后还没外出表演过,本省第六届“挑战杯”狮王争霸赛快来了,狮队最近停止了接活儿,一切为参加比赛做准备。
“挑战杯”舞狮比赛由本省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厅和省龙狮运动协会主办,每届都能吸引到全国各地的精英狮队到场同台竞技。
栎城舞狮氛围浓厚,良好的城市管理和绿化建设,使其成为该省城建成果的对外展示窗口,前五届比赛只有一届没有在这里开展。不出意外,今年的比赛还会在栎城进行。
比赛举办以来,永越狮馆的青年组获得过最好的成绩是北狮自选套路第二名。今年郭胜和徐竟思要参加成年组的比赛,就让李延玉做了青年组的队长。
赛前集训是最苦也是最锻炼人的日子,训练时间被严格规定,早上六点准时到狮馆绑着负重沙袋跑步,上午练拳、练跳跃、练翻滚,下午练一些舞狮的表演套路、竞赛套路,晚上还要集体操练。
但光把动作和体能练好了还不够,舞狮,最重要的是要像狮子,模仿真狮子的各种形态动作,只有把狮子的喜怒哀乐、动静惊疑完美地表现出来,才是一头活狮子,有生命的狮子。
上午十点多,日头已经很足,队员都去了二楼训练场,一楼露天场地只有李延玉和黄青阳在练狮。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他们不需要再像刚开始那样,往左往右都需要出声交流。黄青阳脚一震,李延玉就知道他要上跳,双手借力一提,对方的双脚就稳稳落在他大腿上,黄青阳摇着狮头,上面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
一阵清风吹过,槐树被吹得唰唰响,有叶子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底下的狮子活了,向空中高高跃起,狮子张大嘴巴,落叶便衔入口中。
“吉祥如意!”黄青阳从狮嘴中取出绿叶,拿到李延玉眼前晃了晃。
李延玉笑着接过:“采青?”
黄青阳点头,汗湿的发丝贴在额上。采青是南狮舞狮里最重要的环节:将生菜挂在高处,狮子在高桩上飞转腾挪,历过千难万险,将青衔入口中。寓意吉利、平安,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但北狮表演里是没有采青的。
“吉祥如意。”李延玉也说,他抬手替黄青阳拨了下额前的头发,“很热吧,歇会儿。”
黄青阳后知后觉,还是没法完全习惯李延玉有些亲昵的触碰,虽然对方仿佛很平常的样子。等他带着湿意的指尖从皮肤上离开,黄青阳才跟过去,和李延玉一起坐在一棵槐树底下,狮头就摆在一旁。
“他们都去上面练,辛苦你跟着我了。”李延玉捏着叶梗,叶片在他手中转出绿色的花儿,“我小时候就喜欢跟我爷爷在这练,总觉得,蓝天下的狮子,更自由些。”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是不是很幼稚?”
“不会,”黄青阳摇头,手指拨弄狮头顶上的绿绸子,“我也喜欢。”
以前,黄青阳最喜欢看人家舞水上高桩。二十三根梅花桩立在湖心,红色的狮子踩在桩面,头顶青天。狮子腾空而起,在众人提心吊胆它会落水的时候,狮子钳腰饮水,一个180度转体已经跃向下一个高桩。蓝色的天幕像一尘不染的画纸,任狮子翻腾跳跃,在空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北狮没有水上高桩,但对蓝天的向往是一样的,它要突破自我,跨越险阻,才能奔向更高更远的天际。
“打过鼓吗?”李延玉突然问。
黄青阳愣了下,缓慢点了下头,再摇头。
李延玉凑近了点:“会还是不会?”
“以前学过醒狮的鼓乐,来这儿以后没打过了。”黄青阳说。
李延玉若有所思,他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走,师兄教你北狮的鼓乐怎么打。”
储物间的花盆鼓被推了出来,牛皮鼓面,杨木鼓身,红漆裹身,描金狮子画在上面,错落有致的五金铆钉将鼓皮牢牢固定。鼓槌落下,鼓面震动,传出的声音洪亮有力。
“来,”李延玉将鼓槌递给黄青阳,待他握住,李延玉绕到后面,以一个拥抱的姿势环住了他。
黄青阳绷紧身子,任李延玉握住他的手,在鼓面敲出第一个音——咚!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鼓声强烈,越来越密。心里的狮子醒了,随着鼓乐起跳、翻滚。
曲毕,李延玉松开手:“你来试试。”
黄青阳呆呆站着,手背上的触感仿佛还在,他紧了紧手心的鼓槌,说:“我刚没记住节奏。”
又问:“师兄,你都是这么教人打鼓的吗?”
李延玉摇头,曲着食指在鼓面敲了下:“我没教过别人。”
黄青阳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然后,他听见李延玉说:“小时候我爷爷都这么教我的。”
黄青阳:“……”
李延玉以为他泄气了,安慰道:“没事,可以慢慢学。”
上午的训练结束,郭胜提议大伙儿中午一起出去聚个餐。
狮馆附近有条美食街,有很多特色小吃,深受本地人和外地游客喜爱。狮队在街上的老字号饭馆凤凰楼订了位子,不过他们有点晚了,还赶上今天周末,得等。郭胜提议让大家自己先逛会儿,狮队最近睁开眼就是训练,难得有偷闲的机会,没多久,队员们就各自溜达去了。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李延玉转身,只剩黄青阳还站在他身旁。
天气很热,李延玉其实不太想走动,不过他还是问黄青阳:“逛逛?”
黄青阳捻了下头发丝:“我想去剪个头。”
“我陪你去。”李延玉觉得在理发店坐一会儿也挺好的。
两人在街边找了间人少的理发店,理发师问黄青阳想剪什么发型,又左右看了看他的脸,说:“小哥这么帅,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黄青阳跟着他先去洗头,不好意思地说:“剪短就行。”
男生理发是很快的,李延玉没吹多久空调,黄青阳就好了。
理发师给他剪了个寸头,没有多余头发的遮挡,更凸显出他五官的视觉效果,让李延玉想起第一次见黄清阳那天。
“确实好看。”李延玉收了手机站起来。
“谢谢师兄。”黄青阳抿着酒窝说。
李延玉抬手,帮他把后颈没清理干净的碎发拨落。
出了理发店,李延玉问:“饿吗?”
黄青阳摇头,看着前方的一家奶茶店:“师兄,你请我理发,我请你喝奶茶吧。”
李延玉看招牌上的字,是栎城的本土品牌。天热,店门前排了不少人。
黄青阳想让他找个阴凉处歇着,自己去排队,李延玉说“一起”,跟着他站到了队伍后面。
渐渐的,两人身后也接起了长队。队伍像蜗牛一样往前移动,黄青阳站李延玉前面,两人挨得很近,黄青阳刚剪的发茬戳着他的下巴,很痒。
“你好……”他们挪到拐角处,身后有人搭话,“方便加下微信吗?”
身前的黄青阳听到声音,脑袋才转一半,就被李延玉用手按住了:“乖,别乱动。”
黄青阳像机器断了电,停下动作。李延玉摸着下巴回头,放下手,问刚刚搭话的女生:“不好意思,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女生愣住,视线在他脸上和搭在黄青阳头顶的手上来回,很快眨了下眼,摇头说:“没事儿”。
“师兄,”黄青阳说,“快到我们了。”
李延玉没说话,很自然的在他头顶拍拍,像平常人哄小猫的样子:“去吧。”
奶茶喝完,郭胜才打来电话,说可以去吃饭了。
李延玉感觉自己没吃都饱了,黄青阳也说:“应该吃完饭再喝的,我好像吃不下了怎么办。”
“那怎么成,”李延玉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吃饱下午怎么练得动,到时候你晕了我可抬不动。”
黄青阳乐了,露出酒窝:“那我们就扮晕倒的狮子。”
到了饭馆,上菜前几分钟,李延玉先去了趟洗手间。
洗完手,哗哗的水声停下来,身后隔间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延玉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站着没动,在脑海里将声音和一个脸上长满痘痘的人对上,对方还在说话。
“他当初不就是不想舞狮才走的吗?怎么会乐意一直待在这儿?”对方用轻蔑的语气继续说,“我们这些都是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就青阳还上过一两年高中,不也辍学了。李延玉一个留学回来的高材生怎么可能和我们这些人一直待在永越,要我我也不乐意。”
“人家有资本,就是随便玩玩……”隔间门打开,声音戛然而止。
对方手机举在耳边,和李延玉面面相觑。
“师兄,方达师兄怎么一直在看你,”饭桌上,黄青阳凑到李延玉耳边,“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李延玉没理会方达的目光,夹了一筷子毛豆烧鸡,对黄青阳说:“不是很熟。”
他说的是实话,方达是在他出国后才来的,两人大部分时间只在狮馆见过,私下也没什么往来。
至于洗手间的小插曲,李延玉不觉得那算个事,方达会那么说也正常,而且也不全是假话。他当初确实是因为想摆脱舞狮,摆脱李肃的控制才出国。
他也知道,狮馆里这样想的,不止方达一个,他不需要向每个人解释,有些东西,说的没用,关键看怎么做。
李延玉将毛豆烧鸡转到黄青阳面前:“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黄青阳抬眼与对面方达的视线对上,又马上错开,听话地去夹桌上的菜,在李延玉含笑的目光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