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再言语,屏息凝神,静待新郎挑开喜帕。
周从寄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过来,含璎眼前只稍稍一亮。
原来蜡烛点在南窗桌上,十来个人一挡,透不进多少光,加之周从寄身形高大,挡在跟前,倒不比方才盖着喜帕亮堂多少。
含璎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对着周从寄,心头猛地一跳。
她早知周从寄生得好看,却没想到他穿上大红喜袍会这般好看,肤白如玉,眸若幽潭,画壁上的仙门公子走出来,也不过如此。
说书先生说有那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她还不信,如今方才信了。
周从寄背着光,目光下移,避开她直勾勾的凝视,指腹不着痕迹地在她唇角轻轻抹过。
含璎猜到是饼屑,两颊霎时染红,抿了抿唇,旋即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含笑扫过众人。
汪氏厚此薄彼,没舍得让请来的梳妆娘子给她描脸。
时下新嫁娘盛行涂抹得眉黑唇赤,两腮艳红,巧果手生,不敢下重手,只给她薄薄匀了层胭脂,唇上口脂亦淡抹。
此时在晕黄的光下一照,却越发显出肌肤胜雪,顾盼生姿。
室内一片静寂。
先头与史连舟抬杠那人望着含璎呆了半晌,被史连舟踩了下脚,才讪讪地移开目光。
喜娘端来木杯盛的两杯酒,各递给新人一杯。
含璎心知要饮合卺酒,却没人教过她如何饮,喜娘扶她起身,她便执着酒盏站起来,与周从寄一道立在床前。
地方狭小,两人手臂相挨着,含璎侧眸一看,她竟真够不着他的肩。贴这般近,他若与她说话,只低头不成,稍稍倾身,她才不至累得脖颈酸疼。
二人饮过合卺酒,酒杯掷在床下,一仰一合。
含璎听喜娘说是大吉之象,不由眯眼一笑,她与周从寄阴差阳错成了亲,没想到真是件喜事呢。
仰头去看周从寄,周从寄却不看她,脸上神色淡淡,不知高兴还是不高兴。
自打揭了喜帕,众人便默契地沉默着,开口道喜也刻意收着声,史连舟不管,也没人造次,惟恐吓着人家小娘子似的。
和史连舟对着干的那人讨好道:“嫂嫂放心,我等将周兄看得好好的,没叫他多喝。”
不想有人脱口而出,补了句,“嫂嫂可别不许周兄碰!”
含璎听出戏谑之意,只不知“碰”有何深意,还道他们是笑话周从寄娶妻后会被管束着,看周从寄一眼,有心给他挣面子,大方道:“他想喝便喝,我都听他的。”
那人一愣,酸道:“周兄好福气。”
周从寄一直没作声,这时忽道:“出去吧。”
史连舟瞪那人一眼,招呼众人回前院。
人都散了,含璎坐到桌前,想起孙大娘子给的小册子,找出来,吃着饼,一面就着喜烛的光翻看。
怎知这小小的册子竟密密地藏了数十幅画,画中男女先是衣衫不整,贴股咂嘴,翻过两页,衣裳便不见了。
含璎越看眼瞪得越大,秀丽的眉继而拧起,男子脱干净了竟生得这副模样,与女子很是不同呢,那男子还,还将……
好生恶心……
天还热着呢,肌肤相贴,岂不汗津津的?
孙大娘子叫她与周从寄一起看,莫不是叫她与他行画上之事?
原来夫妻间竟需这般亲密。
含璎顿觉自己这亲成得草率了,呆了呆,饼都不香了。
强忍着不适翻到最后一页,心沉了又沉,正发慌,门上又响,一扭头,是周从寄。
含璎想到与他行那事,两颊顿时红通通的,神色一言难尽。
周从寄站在门外,目光很自然地顺着她方才的视线落到了册子上。
含璎被火星子燎了手似的,忙将册子一合,胡乱塞在袖中。
幸好周从寄没问,只道:“浴桶在后厅,你先洗,洗好我去倒水。”
含璎哦了一声,开箱随手取了身衣裳,跑去后厅。
后墙窗台上点了盏油灯,映得一室昏昧,黑漆浴桶里已倒好热水,边上搁了木桶水瓢,可兑凉水。
含璎带上门,摸索着卸下头饰,拆了发髻,脱衣时发觉不对劲,入了浴桶,才想起是藏在袖中的小册子不见了!
登时有些发急,简单洗洗,便出来了。
进屋一看,那册子就大剌剌地躺在桌上。
今日成婚,这时节,除了她和周从寄,没人会进新房。所以,多半是方才从她袖中掉出来,周从寄捡了,放回桌上。
他看了么?
含璎懊恼地抓起册子往木箱里一塞,才刚沐浴过,面色原就泛红,这会儿更是红得滴血。
她仓促拿帕子绞了绞湿发,蹬掉鞋,便爬上床,掀开大红喜被,闷头就睡。
后厅周从寄替她倒了洗澡水,又从前院拎了桶热水,往浴桶里倒。
阿豚在前厅小声说着话,似是周从寄在给他洗澡。
含璎想起方才回房路过前厅,方桌已搬在东侧,空出的一块地方搁了只圆木盆,想是阿豚的澡盆。
过不多久,含璎听见门吱呀一响,脚步声渐近,她面朝里躺着,偷偷睁开眼,见喜帐上映出一道人影,正靠近床边。
她忙合上眼,蝶翅般的长睫毛不住地抖动。
那脚步声到了床前,顿了顿,离开,很快又折返。
含璎紧闭双目,心跳如鼓。
这床铺虽躺得下两个人,却不多宽敞,她察觉到外侧一沉,后背有热意贴近,周从寄坐下了。
等了片刻,忽觉头发被人攥住了,耳畔听见巾帕摩擦发丝的声响。
周从寄在给她擦拭湿发!
动作算不得熟练,含璎脑袋给他扯得微微地晃,忍了又忍,实在装不下去了,才转过头来,怯怯地望着他。
周从寄一双黑眸沉静幽深,面上并无讶色,显是知道她装睡,却未点破,只将帕子递给她道:“擦干再睡。”
含璎窘得耳根通红,不敢看他,接过帕子,火速爬下床,正低头找鞋,周从寄将她方才甩在角落的两只鞋捡了过来,端正地摆在床前。
“多、多谢郎君。”
含璎跑到桌前,背对着床,稍稍倾过身,将长发拨到一侧,仔细到恨不能一根一根地绞干,一面支着耳朵,留意周从寄的动静。
因不知如何应付今晚,心中难免烦乱。
一时觉得既已成亲,便该行夫妻之事,周从寄身上有皂角的清香,闻着干净清爽,并不叫人讨厌,兰因寺那回,她见过他赤着上身,亦非画中男子那般形容猥琐。
一时又想,算上今日,她与他才见过四回,怎可那般亲亲摸摸?
她听见一阵窸窣后便没了动静,偷偷拿眼尾一扫,周从寄已躺下了,穿了身白色里衣,也没盖被。
含璎磨蹭许久,才蹑手蹑脚地移到床边,借着烛光打量他,见他闭着眼,呼吸平稳,已睡着了。
看来他没翻那册子,还不懂夫妻要行何事,她从前也以为夫妻只是同床共寝呢。
含璎心底窃喜,他倒真是个君子,因是她的东西,捡了也没乱翻。
她做贼似的从他身上跨过去,小心躺下。
躺下不久,周从寄翻了个身,将背对着她。
含璎望着他的背影,提起的心终于彻底放了回去。
随即想,这么大的人,怎不知盖被?家中原就穷困,若是着了凉,看病抓药都要用钱。
这般想着,忙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给他分了一半,又仔细替他掖好被角。
她不认床,自是一夜好梦。
次日,晨光洒进窗格,才迷迷瞪瞪地睁眼,望着陌生的帐顶呆了片刻,想起自己已嫁在周家了。
周从寄不在,伸手一摸外侧床铺,凉的。
含璎爬起来,屈膝坐在床上,揉揉眼,见对面桌上多了一面铜镜。
她下床穿了外衫,坐到桌前,抓起梳篦通发。
往日都是巧果替她梳头,巧果会的不多,常梳双鬟髻,她日日看着,以为会了,一试才知只是眼会了。
大夏朝已婚女子须得将全部头发梳上去,她更不会,盘弄半天,总不成样子,丝带、簪子没一个服管。
她泄气地将梳篦往桌上一拍,有些羡慕绞了发的姑子。
巧果还夸她头发又密又黑,怎不说若是梳不起来,蓬着头,便和炸毛犬似的。
周从寄在门外看了一眼,将宝葵叫了进来。
宝葵在围裙上抹抹手,在她身后站定,笑道:“嫂嫂喜欢什么发髻?”
含璎见了救星,忙问:“你都会梳什么髻?”
宝葵指指她自己的髻子,“我只会这个。”
含璎:“……”
好在她也不挑,眼下只要不叫她蓬着头,如何都好。
于她而言,这世上有两桩事顶难,一是捏花馍,另一个便是绾发髻。
幼时阿娘替她梳,后来是巧果,阿娘也不很会,听说学了好久才勉强绾出个样子,到她这里,更是连学都学不会,手笨得离奇。
可见老天爷给她配的是双做饭的巧手,不会绾发不奇怪,样样都好,岂不是太贪心了?
洗过脸回来,早饭已在桌上了,盘里装了几块饼子,配的麦粥。
周从寄兄妹三人各坐了方桌一侧,都在等她。她坐下了,才动筷。
含璎将粥碗凑到嘴边,一闻就觉得不对,怎有股糊味?
喝了一口,险些呕出来,又酸又糊,这是麦粥?
世上竟有人连粥也煮得这般叫人难以下咽?
“宝葵,这粥是你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