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岑母递了帖子,进到宫来。
岑容的母亲赵夫人是个寡言之人,曾经向岑容解释过自己如此的原因:“言多必失,行胜于言。我之心意,只需以行动传达便好。在意我的人,自然能体会到我行动之中的心意;于我有偏见的人,无论我说多少都是徒劳。”
然而这次进到昭阳殿,一见岑容,母亲却是马上握住她的手,一连问道:“阿容,这些日子可曾好好用膳?夜里睡得好么?现在还有些春寒,没有着凉吧?”
这样细细地询问起居吃食的一应事宜,仿佛她还是个需要长辈操持日常的小姑娘一般。
岑容知道,这是母亲担忧她在宫中的处境。此间情形,是母亲力所不能及,心中煎熬才会如此。
她摒退左右,挽着母亲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靠在她肩上,一一回应着她的问题,心中也不由酸涩。
都是她不好。当年她一意孤行,嫁入宫中,已让父母忧心;如今遭遇的种种,本都是她该承担的结果,却还是要累得家人为她担忧。
“母亲不必忧心,您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什么事也没有。”她安慰道。
赵夫人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里含着忧切,细细地看过女儿的面庞。岑容一向生得好,肤若凝脂,唇如丹霞,见到她便犹如看见最明媚的春光。然而这春光如今停驻殿中,却寂寂落索,无声黯然。
她还记得始光十一年的旧事,记得那些来往于皇宫与永嘉公府之间的书信,以及立后典礼前的一夜,岑容坐在窗边,仔细而郑重地在皇后大婚的袆衣内侧,绣下一枚小小的花形。
民间风俗,大婚前夜新娘于吉服之上亲手绣下花样,可得吉兆。
她聪慧而骄傲的女儿,曾经那样坚决、笃定,即使知晓前路险境丛生,困难重重,也仍旧怀着一颗心,踏入这座宫阙之中。
然而如今,一切竟已面目全非。
她只怕岑容伤心。
“我不会伤心了。”岑容却摇头道。
她的视线微微偏了偏,移到敞开的殿门上,似是在看那里投下的一寸天光,又似是静静地出了神:“过去如何,我皆已不在意。母亲,我只看以后——以后,岑家绝不会再落入他的算计之中。”
赵夫人看着她,微微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说:“我与你父亲寻了一名医女,对宫中秘药都颇有研究,这次我入宫把她也带进来了。你将她留在身边,让她为你调理身体吧。”
岑容早早便察觉了天子对世家的忌惮,然而岑家却直到现在才真正将此事重视起来,实在是因为无人想到,宋继昭的手腕竟能如此冷酷狠辣。
他为了麻痹岑家,立后四年来再没有纳过后妃,又为了将来能斩草除根,可以按捺得了膝下迟迟未有皇嗣的现状,狠心除去岑容腹中的骨肉。
这样的人,这样手段,他们不敢赌他在岑容身上下的是什么药。
“阿容,”赵夫人低声道,“宫中的太医是不可信了,有她来照看你,我和你父亲也安心一些……”
岑容看着母亲含着担忧的眼睛,微微笑了笑:“好,待会儿便让她来见我吧。”
调理身体这件事,其实岑容并不如何在意。前世的她被暗中下了药,也并未影响日常的行动,一样活到了去瑶光寺。如今距离她去世的时候更是还有许多年,足够她做完所有该做的事了。
但父亲母亲为她担忧,把医女留在身边,也好让他们宽心一些。
赵夫人点了点头,眉间的忧心却并未消却多少,犹豫半晌,还是道:“我听说最近,天子又回到昭阳殿就寝了——”
岑容方才经受了一场小产的磨难,就是因为宋继昭不能容许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子出生。如今他们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岑容仍是皇后,便不能拒绝天子的要求——若再出现有孕的情况,难道要她再受一次苦楚吗?
她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岑容道:“无事,母亲不必担忧,我不会再与他发生什么了。”
无论在她面前如何温和,岑容都知道,宋继昭始终有着出身皇室的自矜。他和她一样骄傲,不屑于强迫得来的东西,只要她不同意,他便不会动她,只会等待她解开心结。
而她的“心结”,是永远也不会解开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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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数道宫墙之外,岑重山也正与宋继昭在太极殿叙话。
政事处理告一段落,上首的天子搁下御笔,再一抬眼,眉间的端肃便随之消散。他微微抬了抬手,便有早已候在一旁的近侍上来添茶,又呈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放在君臣两人的案前。
“尚食局新制的小食,阿容近日很爱吃,永嘉公也尝尝吧。”宋继昭笑道。
岑重山一袭官袍在身,神色冲淡,闻言微微笑了笑:“那臣便一饱口福了。”
他以筷箸夹起点心尝了一口,宋继昭亦垂首抿茶。一来一回间,殿中肃穆庄重的氛围也逐渐褪去,带上了闲话家常的轻松之感。
“今日伯母也进宫来看阿容了,现在还在昭阳殿吧。”宋继昭说。
“是,”岑重山道,“九郎的婚事定下了,她进宫来看望娘娘,顺便也告诉她九郎的婚期。”
岑怀将与崔氏女郎结亲之事,宋继昭已从岑容处听闻,此刻只是含笑道:“是么,那要恭喜九郎好事将近了。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劳陛下挂念,我们与崔家商议,将亲事定在了五月。”岑重山答道。
五月。岑崔两家对结亲之事早有共识,婚期定在五月,从现在开始筹备,也不算仓促。宋继昭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笑道:“正好,五月成了家,六月走马上任,也算是新婚一道出门游玩了。”
岑重山适时地露出疑惑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
“皇后与朕商议,欲以九郎领检校御史之职,巡察西部诸州,永嘉公以为呢?”宋继昭道。
岑重山听到这个职位安排,便知是岑容之意,微微倾身行了个半礼:“臣代犬子谢陛下信重。”
宋继昭含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九郎处事稳重,朕也早盼着他入朝为朕分忧了。”
岑重山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是臣总觉着他年纪尚轻,还需历练,便一直不曾举荐他入朝。还是内子劝臣,说宦海浮沉,岂能事事尽先习得?不若让他亲身试练,也好过纸上谈兵。现下想来,还是内子说得对,是臣顾虑太多,束手束脚了。”
宋继昭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无论何种选择皆有取舍,永嘉公也只是为九郎担忧罢了。”
“是,无论子女长到多大,为人父母的,总忍不住为她烦忧。”岑重山敛眉应道,话锋一转,“臣也要向陛下告罪,今日内子入宫,还带了一位略通药理的侍女,想要送去娘娘身边,为她照看身体。”
“臣知宫中杏林圣手如云,娘娘在宫里自然能得到最好的医治。只是上回归家,见她形容消瘦,料想娘娘性情倔强固执,太医不在跟前,她未必会遵循医嘱,便想遣一位通晓医道的侍女留在她身边,也好时时规劝,调养身体。臣自作主张,还望陛下见谅。”
“阿容身体康健也是朕所祈盼,永嘉公一片爱女之心,朕又岂会怪罪?”宋继昭笑道,“正好今日政事已毕,永嘉公也去看看阿容吧,她一向十分挂念家中。”
“谢陛下恩典,那臣便先告退了。”岑重山答道,再行了一礼,便垂眼退出殿外,在宫中黄门的指引下向昭阳殿而去。
岑氏百年世家之族,承袭永嘉公爵位的岑重山,自然更是仪礼齐全,没有一丝错漏。
岑重山离去后,宋继昭独坐在御座之上,慢慢旋转着指上冰凉的玉质戒指,长久沉默下去。
岑家的态度已经向他表明,岑容与他之间的嫌隙不会成为岑家与天子之间的嫌隙,岑家仍会为他驱驰,在朝堂上全力对抗朱太后一系的势力。
他确认了这一点,却不知为何,心中仍有一分空荡,没有落到实处。
日光从窗外投射下来,遍洒在宽大的御案之上。这个时辰,岑容应当还在昭阳殿中,与父母叙话。
她的眉眼会柔和下来,虽仍有着身为皇后的端方华贵,却不再遥不可及,冷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像面对他时那样的冷淡。
自冬日的那一场大病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从前那般说过话了。
他知道岑容的心结是那个逝去的孩子,是自己与她处事的分歧,也知道即便如此,岑容心中也仍然有他——不然,她不会忍下失子之痛,对朱瑶轻轻放下,只为缓和太极殿与宣光殿之间紧张的关系。
她对他仍然有情,岑家也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冷淡而改变立场,似乎维持现状也不会有所妨碍。如此,他还需要做什么?
日光推移,御案之后的天子仍然沉默地坐在原处,半边如玉面庞没入阴影之中,竟似幽沉暗影,叫人不敢直视。
近侍不敢打扰,只是见案上茶水已凉,便轻声上前,准备撤换上新的一盏。他已放轻动作,却好似仍然惊动了案前的人,那一双狭长眼眸随之望来,其中情绪淡淡,却叫人触之生寒。
他慌忙跪下,伏地叩首道:“奴才鲁莽,惊扰了陛下。”
身前一时没有动静,半晌,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无事,你起来,去昭阳殿一趟,看永嘉公夫妇是否离宫了。”
近侍叩首应下,从地上站起来,恭敬地退出殿外。
这个时辰,陛下询问昭阳殿的情况,是准备摆驾过去,要与皇后共进晚膳了。成婚四年仍然同寝同食、后宫虚置,天家夫妻做到如此,也无怪民间闻之称颂羡艳。
近侍退出后,宋继昭也站起身来,走入后殿用以休憩的暖阁,由宫人服侍着换下会见朝臣的冕服,等待帝辇备齐。
岑家如今仍然全心支持他,但也不过是一时局面。若岑容长久与他如此隔阂下去,不说岑家是否会转变态度,便是朱太后也将察觉端倪。
他们要回到从前,回到那样亲密无间的日子中去,这是未雨绸缪,是他应当做的。
他微微阖上双眼,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