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07号实验室。
“通知,两分钟收拾东西到会议室集合开会。”
学生看向电子手环,刚刚嗞嗞两声代表上面传来了楼顶的讯息,他脱下戴有胸牌的大褂,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周勤。
说是学生,其实他年过三十,博士本是四年,过了九月份将来到属于他的第七年。第二篇文章的刊登,周勤意气风发,发誓要为科研劳作一辈子,要为世界之真理贡献自己的一生。他还特地说舍不得这些器材药剂,每天要抚摸着这些铁壳才睡得着,大家相视一笑。
滞留至今,他已经拥有了太多东西,从众人心中尊敬的学术家变为资源掠夺者,却仍不肯离开。
“等等,两分钟是不是太…那个,师哥,我想先去厕所…”
座位上的小师妹拉住他,声音在身下响起,是新来的,南方腔调。实验室还算空旷,没有聚音效果,听不太清,软绵绵的。
周勤松哒哒的眼皮下瞳孔都懒得转动,冷不丁地吐出两字,“憋着。”
师妹还想争取,“可是,我是那个…”
“自己想办法,还有不到一分钟。”周勤打断了她,“其他人呢?”
岁月洗去了他的一些特质,在这个壳子里生了急脾气,最近两年他耐心越来越少,嗓音听起来越来越让人不舒服,眼皮脂肪流失,整个人看起来刻薄、蛮不讲理。
“我哪知道?”某个师姐气得脸涨红,“但是你!!!周勤!你不要仗着有几篇文章就太过分了!”
“有本事你也发啊。”周勤冷冷道:“受不了,那就退学,和不来的那些人一起。”
师妹是新来的,刚提前入组,还不太了解这里。她尝试讲道理,“师哥,你得理解我们,女生就是有这种突发情况……”
“那就找条适合自己的路,回家带孩子去。”周勤个子很高,抱着臂,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说,“享受了资源,就应该履行好义务不是吗?如果做不出什么东西的话,至少时刻待命吧。”
“那你呢?”师姐大马金刀地一坐,指着小腹道,“你从哪来的?你的资源又是哪来的?谁不知道你就是投了个好胎…”
周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幼稚。”
私生子,她们想说私生子。这种流言蜚语已经在所里蔓延很久了,尽管所谓的实证就是异常的文章量、导师过分的青睐,大部分人仍旧选择相信。周勤,人如其名,一天中至少十六个小时将自己泡发在实验室里,不管是文章,项目,还是赏识,不过是他应得的,他周勤配得上!不过,他也曾动摇过,因为自己确实是单亲母亲拉扯大的。
周勤没有同门,这里没有比他更年长的人,也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只要老师不在这里,他就是这里的头儿。
闹剧落幕,背影远去。学生们只好慌忙拿起电脑跟了上去,十几个人乘着电梯上了七楼。
叮——
电梯门打开,周勤率先走了出去,几步到了对角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
在里面等待已久的男人姓张,名字红得耀眼,张建国三个字就跟会议室里的党旗似的,一听就知道根正苗红。
“老师,我们到了。”周勤踏门而入,放松了语气,示意师弟师妹们坐下后,走到窗台边恭敬说道:“您在看什么呢?”
张教授微微侧身让出块地,那是架摆在窗台的鸟笼,笼子已经生锈,圆盘中心是长满青苔的泥土,上面卷着几朵塑料牵牛花。他摆手手,“靠近点儿,来看。”
周勤走上去定睛一看,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楼层这么高还有蚂蚁。”
嗡嗡声在耳畔不断响起,是几只蜜蜂转悠几圈,在假花上停下。
张教授拍拍肩,“再看,不止。”
周勤疑惑:“蜜蜂?又是怎么寻来的?”
张教授没有开口,安静地看着它们,“你看,谁会赢。”
蜜蜂的体型比蚂蚁大得多,很快就资源掠占。周勤指着圆滚滚一团,“答案当然不用想,又不是开花的季节,假花上怎么会有它们。”
“小家伙不是误闯,今天早上,有老师趴在这兑蜜糖,不小心掉了一滴,而蚂蚁的嗅觉范围广达三十米。一滴淋上去,它就被暂时赋予了生命,不觉得很神奇吗?这种秩序存在于任何地方。”张教授就着搬来的椅子坐下,“你开始吧。”
“好的老师。”周勤嘴角勾笑,肌肉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大脑预想,他熟练地摸出U盘插入机箱,打开幻灯片,“今天我们需要学习的是新药物,大家请看大屏幕——我们已经有了公司寄来的样本,这些是基本信息资料和文献研究,老规矩我们分组做,完成后,将实验数据全部上传到储存库,纸质资料上交留存。”
张教授扫了一圈,略微抬手,表示暂停会议,“今天的氛围很严肃啊,怎么了?”
周勤不言,大家憋着心事。
“周勤,多大了还像小孩子跟大家吵嘴。”张教授坐在窗边,望着某点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温柔地对大家笑了笑,“在这里,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是吗?难道别人说什么我们就要相信吗?你有的,他也会有,大家慢慢来总都会有的。谁的多一点少一点不可避免,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好好谈,做的不好的地方,烦请多担待了,我也是第一次做大家的长辈。”
七楼之下,某间昏暗的厕所里,这里窗户曾被投诉过太大,现在被堵死了。两个人挤在隔间,亮度调到最低,隔间里的光还是从各种缝隙里钻了出来。
这间厕所比一般的要偏僻,因为附近几个实验室被搬空了,女生拿着两部手机手速飞快,疯狂切号打字,这些台词用不着思考,熟练地打完发出后才站起身,将手机丢给旁边的男生。
同伴苦恼地托着头,看着惯犯,“你的办法不会就是去论坛发骚扰信息吧?就为了张纸,现在天南地北的人都受罪了。”
被白了眼,同伴一个激灵改口道,“额,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你家不会是在缅甸开铺的吧?很可疑啊!”
女生打开他说的这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名字令人头大。这张纸是她打扫卫生的时候掉出来的,她掀开手机袋,才发现那里贴了张海报。
第一眼看见它,她就能感知到它的情绪,似乎还能透过狂草般文字看到更多,于是女孩对它以及背后的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后来听说这个人叫陈劲松,可是一年前,他却死了,死在了毕业前夕。
她就是从阴沟子里爬出来的,在某些方面有些异常的敏锐,“就是感觉怪怪的,他是老师的学生,莫名死在了学校里,死前还留下了这份名单藏在海报里。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
“你又来了,师姐不都说了嘛,他读书读疯了,找不到工作,又遭到骚扰才自杀了,哪里怪了?你没去过外面,才不知道这里氛围有多好,哪里都是人人有活干,但不是哪里都会人人有成果。”同伴话锋一转,“倒是你,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都将过去,你如果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你不想说,但人总要向前看的。可是你现在这样,在我看来就是不配得感太重了!享不了福!我们是朋友,到底有什么话不能明面儿说,还要把我拉来这蹲着!还错过开会,而且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我是个男的啊!”
“我知道。”女生安静地看着他,久久之后说,“你在帮我。”
“是,但我们究竟在胡闹什么啊。实际上我们这种人什么都做不了,就跟个小学生似的每天Q.Q爱!而且吃你这套人的百分之百是个**丝啊!你觉得用这种方法找群**丝来,真的能成吗?”
“……”女生摊手,“不知道,这只用来验证我的猜想,哪怕猜错了,没有成本没有代价,你怕什么。”
“这是两回事吧?”同伴突然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那个姓沈的?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那么多号都废在那了还要是他?就只因为是那张纸上恰好圈住了他的名字么?”
“有钱啊。”女生毫不避讳。
同伴愣了愣,“那咋了。”
“算了,你是不会懂的。这种事没有一定要是谁,我只是想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而且现在已经有…”
同伴打断道:“你是不是看上那家伙了。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其实只是你的借口。”
女生莫名其秒地斜睨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同伴:“啥?”
女生掀起裙子一角,用手掌贴着大腿抚摸着往下,一直抚到脚踝处,她直起身子,手指在大腿上敲了敲。即使是在这具瘦弱的身体上,人们总能臆想出点**的味道。
同伴不由得吞咽了下口水,正要开口教育。女生捕捉到,眼不带情绪地说:“但我知道,你对人性的想法太不了解了。”
“对自己的剖析也是。”女生推开门,回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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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
宁回踏着围墙上凸起墙体,三步上顶,俩手一撑,轻轻跃了过去。不知哪来的小流浪狗,简直狗胆包天,忘恩负义,见着他跟见了鬼似的汪汪大叫。他撩起眼皮瞥了眼,没有丝毫犹豫,随即取下口罩,套在了狗嘴上,在保安围堵前,拍完狗头,痛痛快快地离开了。
他想这么做很久了,边走着边伸了个懒腰。这俩天师哥让他歇歇手,他便识趣地歇了。白天不用做实验,这周的兼职任务完成了大半,等他回到便利店收拾东西关门的时候才晚上七点。
不过他也没闲着,俩天时间查到了些项目公司的信息,注册地不在内地也不在美国,高层大半又是外国人,这样的小公司又找到这样的小破地,实在难说是巧合。给老王挖坑不奇怪,但到底是谁挖了坑千里迢迢地送过来,这就不得不引人遐想了。
紧接着,宁回又查了他爱导明面儿上的的人际关系,答案出乎意料,至少一半的人撇不开嫌疑。于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撂挑子关了店。
那天之后,负责人暂无音讯。虽然暂时歇业,但总耽搁下去也不是事。宁回回到实验室,抽出那叠资料,将订书针抠下,然后一张张筛选出能用上的。来回翻弄两遍,他看着仅剩的几张勉强能交差结果,咬了咬指甲。
大部分的时间几乎白费,能下较多的居然是孙平的某些结果,和沈潮提了嘴后,自己才去做的数据。
他早知道,他是故意的!
宁回眉心一跳,下意识用力一咬,血很快从皮肉中钻出,嵌进指甲框。
“诶,同门?”
宁回转身回头,单手背在身后,是吴苗苗。药学跨过来的,早早就进了组恶补,不巧的是,因为实验室老破小要啥啥没有,大家总在借器材的路上互相错过,导致目前彼此都不相熟。
宁回:“嗯?”
吴苗苗身形一顿,问道:“你还在看那个项目吗?最近我没安排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宁回习惯性说。
吴苗苗:“其实大家在一个实验室,谁做都一样。我觉得吧,这个东西你做了,孙平也做了,那么我也应该试试。遇到棘手的问题,大家应该一起。”
“并不是因为逞能。”宁回一声不吭地看了人半晌,尽力露出个温和的笑,“只是不太好做,估计之后可能就不做了。”
“噢,那好吧,那我就先、先走…”
苗苗捂着耳朵轻手轻脚踏出几步,耳机里传来阴森的声音,“等等,吴苗苗同学,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了吗?”
吴苗苗身体似电打般立刻站直了,小声地报备了两个字,“报告,没有!”
沈潮压低声音道:“很好!记得洗干净了。”
吴苗苗疑惑:“现在洗干净了就给您送过去吗?”
沈潮一时语塞,略微羞涩道:“想什么呢,咱能不能思想端正一点,能不能把你师姐塞给你的东西清出脑子。我是说,洗干净手再去拆盒饭,您做大肠杆菌的,他胃不好。”
得到赏识的苗苗小师妹飞速跑去水池洗完手又回来。她从密封好的保温袋里拿出锡纸盒,拨开锡纸开了盖,里面的肉香很快窜了出来,番茄炖牛腩,不知道上哪家打包来的,成色‘正点’,还咕咕冒着白气儿。
吴苗苗躲避着眼神,压住要翘不翘的嘴角,努力说道:“工作餐,同门,你要不要尝尝?”
“……”宁回观望着两人就着通讯设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叽里咕噜半天,“你吃吧。”
吴苗苗莫名心虚,“我们已经吃过了,大、大家都有。”
“……”
宁回沉默片刻,“我不敢吃。”
吴苗苗大惊:“诶???为什么???我保证干净里面绝对没毒的。”
宁回缓缓道:“要还的。”
吴苗苗在理论实验方面颇有天赋,可惜在这个被李乐师姐带进的神秘领域,还是个新兵蛋子,她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啊???”
沈潮:“……”
宁回问:“你师哥教你什么了?”
“噢噢噢,没教什么啊,差不多就是一些…”吴苗苗可不敢说他师哥这俩天发了疯似的跟他讲人生道理别走歪路,讲什么理想大过生理,各种乱七八糟,也就李乐师姐听懂了两眼放光,对于这种同频,她总会不经意地露出羡慕的眼神,“实验原理吧,但还没到技巧…”
宁回又问:“你多大了?”
吴苗苗:“二、二十一,农历一月。”
“比我小点。”宁回说,“忘了吧,我要教你,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还有,远离第一眼就让你讨厌的人。”
大多数人买完药顶多看一眼服用方法,基本没什么人有关注手册里其他内容,但这并不能排除买家中有懂行的。如果放上所有数据和作者,就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被挖出来。
棕榈油算不上药,但含有维生素等营养成分。如果能在病毒传代中筛选到弱毒株来做,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宁回披着白大褂,从盒子中掏出橡胶手套,边拎着它往手上套,边抱着资料往外走,白色皮套刚没过掌心,瞥见一旁懵逼又委屈的苗苗同学呆立一旁,朝她勾了勾手指,“来。”
吴苗苗乖巧且谨慎地将一米五五的自己挪过去。宁回俯下身,凑到耳边轻轻说道,“麻烦跟你师哥说一声,我要送几代毒去测序。”
就好像真在耳边似的,和以往不同,宁回故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更磁性,也更温柔。沈潮有些晕乎,腰抵在窗台边上,沉沉地呼了口气,随后露出个胜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