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姐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划过半空,在四周厚墙上碰了几次壁,才找到窗口的缝隙钻了出去,伴随着一声哀叹,又快速消散在绵绵细雨中。
会议室内,四周挂的党旗红得耀眼,中间一个大方桌旁,坐了十一个面试者。
“哎,你怎么三百五还来这呢?”面对门外志愿者的眼神警告,男子收了收脖子,沉着嗓子问道。
“呼,今年都疯呗,广西那纯癫批一个,也爆了。”女生先是呼了口气,平复好心情后又咬牙道:“卷啊,都卷点好啊。”
“一个小211,眼光这么高呢?”男子小声嘀咕着,“那这么说,今年是不是都爆了啊?!”
“不然呢,而且,你不知道吗?人调剂小清华,看出生看学历,哪是我们能攀的。”
宁回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前放着一沓复习资料。他垫着下巴趴在桌面,另一只手捏着手机,屏幕页面始终留在一张聊天截图上。
他脑子里很乱,考研初试成绩不错,可惜今年分数陷入内卷狂潮,他以一分之差没进到北京研究所。其实现在这对他来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他被拉黑了,他和屏幕那端的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什么感情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他对自己说是因为他才报的北京。至于现在会去哪,他都无所谓了。
想着想着,那涣散的眼神不知落往何处,其脑中场景变幻莫测。像幻灯片般,一张张画面闪过那些糟糕的童年经历——从栽坑里的小孩掠过到母亲凶残的面容,再飞过一串串聊天泡泡和一场场游戏战绩,最后落到了一张聊天截图最下边的红色感叹号上。
某人见他看手机看得出神,便不高兴道:“看什么呢。”
瞬间,这一声询问,将他沉落其中的思绪拉回。宁回下意识间轻声答道,“没看什么。”
话罢,他循声缓缓抬眼,发现对面一个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外面套了个红色小马甲的男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宁回避过这张妖艳又带有点英气的脸,垂下眼帘,不料又望见他那拉链敞开的员工马甲下,黑色布料包裹住的饱满肌肉。瞬间脑袋一热,他感觉自己有些冒昧了,又只好将视线停向别处。
男人笑了笑,这次的语气却是略带挑逗的,“这又看什么呢?”
宁回还是答道,“没看什么。”
但语气里明显有一丝慌乱。
见他那不自然的模样,男人突然莫名哼笑一声,指了指脖子上的挂牌,道:“我,沈潮,你师哥。”
宁回觉得莫名其妙,礼貌性地“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一名男生显然是被逼疯了,他在学海里苦划了一段,干脆把资料一扔,开始摆烂。巡视一圈后见志愿者是个熟人,眼睛顿时亮了光,“师哥,您能不能收留收留我啊?我刚被211拒了,还是咱们这小破本爽啊。”
“不收破烂。”沈潮坐在宁回对面,翘着二郎腿,边上下抛着手机玩。
“你要这么讲,我可就心碎了。”男生捂着心口,故作痛苦状。
“也不收玻璃心。”沈潮回着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宁回,两颗眼珠子里简直像狼似的直冒绿光,他的神情就像是静静地守着他等待已久的猎物。
这男生就可好奇了,“那收什么?”
“收手机。”沈潮看了眼时间,等了几秒,待秒针刚好指向数字0时,时间刚好来到早上七点整。他高兴地站起身,去窗边拿了个箱子,把它往桌子上喀哒一搁,伸手就将宁回的手机抓了过去。
此人定是惯犯,其动作迅速利落。沉浸其中的宁回根本没法反应,望着空空的双手他眉峰一挑,抬头时正好对上那人得意的笑,这才知道他的宝贝手机去往何处。
刚刚的不好意思立马消失,他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被那人一句话堵了回去。
“七点了,正式进入面试准备环节,时间为两小时,期间除了放空大脑不可看资料,不可私自交头接耳!”眼瞧着人就要不高兴,沈潮当即掏出志愿者手册一本正经地念了句。话刚说完不待其他人反应,他便将手册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有人起义道:“浪费两个小时呆着,学校他有病吗?”
“当然是放空脑子,感受知识的流逝,杜绝临时抱佛脚的不良风气。”说罢,沈潮又将宁回面前的那沓资料抽了过去。
宁回无言以对,也无可奈何。他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开始望着窗外发呆,那张截图上的人一直是他的心坎,而眼前这个人有着跟他一样的北京腔调。
高中,他网聊认识了个朋友,十几岁正是发春的大华年华,做为几乎独来独往,很少开口且一向没什么感情的他还是那番热情面前栽了跟头。原本日夜相伴的游戏好友说自己是个可爱的妹子,两人刚绑定CP,没曾想他是个男人!!!
男人,男人也行。他一时被猪油糊了脑,凭着一年多对面的掏心窝子话,他一股脑地往前冲,没曾想被宁母一锅端了,打断了两人的联系。如今他年有二十三,翅膀硬了,可以独自飞了。这才又加上好友又好上几天。
现在想来也不全是那人的影响,他自己也想考那北京城去。北京城是个好地方,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总觉得各方面都得加把劲儿才够得上人家。没想到成绩一出,他发了个红包告知这个消息时,对方却把他给删了。
沈潮收完一圈手机,正要抱着箱子将其放在一边,不料箱子里是什么滋滋作响。他伸手往里掏了掏,将那个未锁屏的手机拎出来往桌上一拍,“谁的?不知道规矩啊?还不关机?”
宁回瞧着眼熟,心中闪过一丝不妙,还未开口,便有声音打断了他。
“诶,这是什么东西啊?聊天截图?”
吃瓜群众瞬间围了上来,“哇,对面收了你的钱钱并拒绝了你的交往。”
“哇,真的好绝情啊。”
宁回顿时心口一紧。
沈潮看了一眼那个神情鬼祟的男生,“不会是你小子吧,啊?这年头搞网恋都能被骗钱,聊爽了吧?”
刚刚还在求收留的男生恨不得一头冲出教室,他把头埋在桌子上,“嘘,师哥别说了。”
宁回站起身来,本想要快速确认一番,不料桌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看到眼前重重叠叠,堆满了黑色人头,根本不漏一点视野给他。
直到见人顶锅,他才松了口气,又安静地坐回原位。
“忒有出息啊你小子,要不要再给你拉个横幅让你长长记性?嗯?学校要是收你这傻了吧唧的才真有病呢。”
男生带着哭腔,“嗯嗯嗯,我再也不了师哥,网恋被骗那么多钱我只能考上研才能弥补了,不然我妈非得打死我!”
“那么多钱?”沈潮不解,“这红包顶天了也才两百块吧?你家穷的揭不开锅了啊?”
“……”场面一阵沉默后,男生突然抹了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然后朝众人挥了挥手,“哦,那不是我的,刚刚和大家开个玩笑飙了个演技,别在意哈大家。”
“……”
兜兜转转,多搞了这么多幺蛾子出来,没曾想手机还真是他的!
宁回僵硬起身,刚抬手挤开人群想要拿出手机。
没想到那不安分的手机又是滋滋作响,宁父不合时宜地又发来一条——“宁宝贝儿加油!一定要为宁家光宗耀祖啊!”
众目睽睽之下,宁回一脸黑线地抓回手机,还没来得及关便看到这条要命的消息,他深呼一口气后,将手机按了关机重新扔回箱子里。
沈潮也懵了,瞧人那不高兴的吃人样,他莫名也跟着有些烦躁。
刚冒头的男生也开始打趣道:“兄弟,你该不会…”
沈潮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像干了件坏事似的,同时又真怕这人就这么被气跑了干脆不面了。于是他又厌烦地打断道,“闭嘴,室内禁止叭叭。”
话罢,他拿着成绩单,从下往上望了一眼,确认第一名次也是姓宁的,这才松了口气。只要让他进入面试,这人基本就跑不掉了。
城大,小破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入有效名次的人不会被刷。哪怕是位于有效名次后面一个,他再努力,也是陪跑。也就是说有效名次内的人其排名会轻微变动,但不会超过这个固定范围。
宁回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桌子里,想要把世界隔绝在外。简直没有比这更傻逼更狗血的事了。
真倒霉,这辈子真倒霉。
三百八没进复试,这分数要放在前几年,是稳稳当当排在前面的。不料今年都卷疯了,原本可以躺平进去的学校,把分数卷上了天际,变得累死累活才能拿个低价牛马的名额。
本来被删除好友后,宁回无心学业,他妈更是不同意再读几年,没曾想在家称王称霸的宁母居然被宁父给说服了,说什么多读点书总会有用的。于是他这才被推搡着坐到了这里。
宁回闭着眼睛,整个人面无表情。其实这般尴尬场面只能算个小boss,更让人难堪的场面他都活过来了,这没什么。
沈潮不嫌事大,用手指敲了敲桌,“小师弟,这事儿你也别太担心太过消沉,搞得人都蔫了吧唧。”
“。”宁回抬起头,他什么没说,但是两眼幽怨地快盯得他脑袋对穿个孔。
有人提醒了句,“师哥,别逗人家了,小心人刀你。”
“小朋友,这事儿还真怪不着我,这网络上的人呢他就真不靠谱,我说呢你不如…”
宁回对外一向脾气好,基本上是懒得搭理懒得回怼,这是他第一次对外人生气,“闭嘴。”
“…”还是个硬骨头!沈潮顿时两眼放光。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时间差不多了,他又才从盒子里抽了个签拍在人桌前。“诺,你的。”
宁回打开纸签,上面写着数字11。
沈潮发完其他纸签,在宁回旁边拉了个椅子,看到上面的字,笑了一下,“诶,运气不错嘛。”
运气不错这几字在他认知里简直可笑,宁回又狠盯他一眼,没有说话。
宁回撕了纸签,又安静地在这里待了很久,听着陆陆续续出门的脚步声,直到室内的人都快走光,那个骚.货居然还有话说!
沈潮问:“选导师了吗?”
宁回冷声回道:“没有。”
“那给你推荐几个?”
宁回冷盯他一眼,“不用了。”
外面传来其他志愿者的声音,“请十一号进入2222房间面试!”
听罢,这屁股便再也粘不住椅子,宁回唰的一下迅速起身,快步向前走去。
面试时间一共为十五分钟,老师的问题也很不友好,这个学校里的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欠揍。其中一个老师笑道:“你是那个三百八的小倒霉蛋吧?”
“……”
面对一群流氓和不争的事实,宁回无奈道:“嗯,我是。”
“那为什么选这呢?”
“喜欢吧。”宁回简略回答道。本来他早就准备了个标准答案打印在了资料单上———因为此校位置优越,百年老校,文化底蕴深厚。教师有师德有水平,科研实力强,学校资金多。
但是他突然不想鬼扯那么多,他不再想读了。他想工作,想有个自己的家。
老师莫名期待,“还有呢。”
宁回敷衍道:“没有了。”
老师咬着牙又看了一眼成绩单,心口再次豁然开朗,“我们学校就需要你这种实在的人!”
“。”
…
出了面试室,他耷拉着脑袋,直到一双鞋闯入视野,他才抬眸一瞥,果不其然,那**又黏了上来!
宁回倏得脸色一冷,转身便走。
“诶,走什么啊,小朋友,要是你没选导师,我们实验室倒是还多个坑,试试来补一个?”沈潮紧步跟上,边走边推销道:“导师王立业,建科又立业,美国回来的海归博士,资历挺牛的,之前在科研所工作,发过的好文章不少,反正呢跟着他饿不着。”
…
“怎么样啊,说句话啊。”
一阵沉默后,宁回幽幽回道:“是建功立业。”
“差不多,又不是文科生穷讲究什么。”沈潮回,“他就是管的严了点,才风评不好,其实他真挺牛逼的,所以说——这好事就轮到你头上了。”
宁回无语,“这好事自留着吧。”
两人走到门口,来时外面还下着雨,现在雨已经停了,被洗过的天也不再是灰蒙蒙的。宁回捏紧了伞,继续向前走去。
沈潮跟在身后,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要是你来我们实验室呢,我呢可以…”
宁回终于忍不住道:“不必了。”
说罢,他更是加快了往前走着,不料却被逮着领子扯了回来。
力道很大,宁回差点栽了,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他脸色很不好看,“干什么?”
沈潮一脸正经地把那堆资料拍在宁回怀里,“诺,你落下的。”
宁回看着那卷了边的纸业,再加上对方这吊儿郎当的语气,简直就像在说——诺,你的破烂。
他拨开人的手,没想到这人竟死死抓住他的后领子,“松开。”
“哦,那加个微信。”
这人真的太奇怪了,宁回抬起头,冷眼望着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