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内点燃着数根蜡烛,将室内照得极为明亮。
许照澜提刀肃立在中央,周围是一群身着浅蓝色道服的老人。
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嘴唇嗡动,不停向她灌输着各种规劝的话语。
“这东西拿在你手里没有任何用。”
“你拿着它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我们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你师父属于这里,交给你和交给我们有什么区别呢?放心交出来,不必担忧。”
“你以为你师父把它交给你,你就真正拥有它了吗?”
“交给我们,我们能更好地使用它。”
……
吵嚷纷杂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群人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术,听得她头痛欲裂,耐心全无。
“我不会给的。”
她听到自己铿锵有力的回绝。
眼前的人们瞬间脸色大变,虚伪的笑容撕下后是另一副凶狠的嘴脸。
这才是他们原本的模样。
“你个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看你真是活腻歪了,竟敢拒绝我们?”
“各位长老何必跟她废话,直接动手更容易!”
他们的嘴里吐露出最恶毒的话,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手里的剑慢慢抽出剑鞘,照出森森寒光。
许照澜冷眼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同样毫不犹豫握紧手中的刀,将刀尖对准正前方。
“想要就自己来拿。”
话音刚落,她的眼前闪过无数刀光剑影。
身体完全是按照平日练功做出的本能反应,她的身形穿梭在其中,手中的刀灵活挽出各种招式。
她不怕死,只怕完不成自己的心愿。
脑海中浮现出师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之时,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自己的事情。
“带着你手里的这块令牌,去找我的师弟,他……”
许照澜至今仍不清楚,师父口中关于师叔的下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常年习武使她无比清晰感受到师父的气息已完全消失殆尽。她噙着泪水,重重点头。
可师父交给她的这块令牌不是普通的令牌,而是能号召江湖的风云令。
多少人对这块令牌趋之若鹜,可偏偏落在了她手里。
她红肿着眼眶,满脸泪痕踏出房门后,一下子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没有其他原因,只因她是师父唯一的弟子,风云令要给也一定是给她。
这一张张虚伪至极的面孔,先是对着师父哭天喊地,随后便对她威逼利诱,试图从她身上夺得风云令。
眼前的情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许照澜咬紧牙关,她到底年轻,又势单力薄,几个回合下来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好几把剑直直冲向她的心口,剑气凌厉,似要将一切劈开。
许照澜撑着身子站在原地,她已体力不支,全靠毅力挣扎至此。
或许师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就是个错误,她根本没有能力守护好。
她缓缓闭上双眼。
“啊!”
“啊!”
两声大喊一前一后炸开在耳边,许照澜猛地抬起头,一个瘦瘦高高的老人正捂着胸口,满脸惊恐后退两步,蹙着眉头嘟囔着:“你做噩梦了还是梦到发财了,叫得怪渗人的。”
梦?
这是梦吗?
许照澜愣了愣,待认出眼前人后又环顾四周,见自己仍旧身处昏暗的石屋里,面前散着一堆书册,其中靠近自己的两本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想必刚才自己就是直接压着胳膊伏在桌上睡了。
她松了口气:“没有,我梦到跟人打架了。”
“那你肯定没打赢!”冯文元挑挑眉,“你要是赢了应该开心地大喊‘哈哈哈哈’,而不是现在惊恐的‘啊’,是吧?”
说完,老人的脸上得意洋洋,似乎认为自己的这番分析颇为正确。
许照澜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她揉揉酸痛的眼睛,重新翻开书册新的一页,拿起毛笔开始写字。
“我肯定说中了是不是?不然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冯文元愈加兴奋,拄着拐杖在书桌前走来走去,嘴里喋喋不休着,“你做梦都打不赢别人,那肯定是最近练功懈怠了的缘故。”
许照澜本就被梦境扰得头昏脑涨,现在又被他的身影晃得心烦意乱,可她清楚冯文元的性子,虽然他年纪大,可人老心不老,就喜欢贫嘴。
许照澜懒得计较,笔尖点了点另一侧的椅子:“你好好坐着,我快点写完才有空练功。”
冯文元笑着坐下,抻头扫了眼书簿:“这不是快写完了嘛,也就还有两个月的量。”
“可是我的手都要写断了。”她举着手在老人眼前晃晃,“这可是三年的量,一千多篇日志。”
“什么断手?不许瞎说,普通人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何况是习武之人,难道你想步上我的后尘?”冯文元反驳。
“知道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满和委屈,重新提笔书写。“这次写完,不管那位高高在上的提督大人满不满意,我都坚决不会重写。”
“你惹到他了?”
“我?我什么都没干啊。”
许照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边写边说:“要是他还不满意,我就跟他干一架,让他知道守岛人也是不能被欺负的!”
不怪许照澜这样,这次实在是她三年来最痛苦难受的事情。
作为浮沙岛的守岛人,许照澜的任务非常简单,除了清晨夜晚各巡岛一次,按时维护修缮岛上各类基础设施以外,就是抽点时间记录一下岛上的情况——也就是所谓的守岛日志。
按照每半年上岸递交一次守岛日志的惯例,前几日许照澜如同往常一般去了官衙,可没想到恰好碰到朝廷下派的提督大人巡查地方。
守岛人人微言轻,许照澜只能站在外面的庭院,和一堆小吏挤在院中的树荫下听他们窃窃私语,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股莫名浮上心头的不安最终化为现实,她被叫到县令跟前,紧接着被通知需要重写她上任以来所有的守岛日志。
“这是为何?”
许照澜实在不解,作为守岛人她自认尽职尽责,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每日的守岛日志也严格按照上任守岛人留下的日志格式记录,内容真实从无缺漏。
所以,凭什么要她重写?
“这个……”坐在对面的何韦停顿片刻,重新组织了下措辞才继续说道,“提督大人巡检我县,顺便抽查了近年来的海防文书资料,刚好查到了你的守岛日志。大人认为你的日志格式有误,需要重新整理。”
说完,旁边的小吏将两本日志递给站在下面的许照澜:“这是你以前书写的日志,重写时内容不要出错。”
许照澜推开小吏的手,神情分外严肃:“我格式有误?哪里有误?还请大人详细指出。”
“你写得……太简单了。”何韦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眼神躲闪,“好了好了,无非你多补充两句话,比如岛上的什么花鸟鱼虫,内容看着不要太过单薄就是。”说完,直接挥手叫她走人。
小吏也硬是把那两本守岛日志塞进她手里:“这是之前你递交的日志,内容不要再出错。”
“等等!”许照澜低头看着摊在掌心的两本薄薄的书册,“我上任三年,每半年递交一本日志,加起来总共有六本日志,怎么这里只有两本,其他四本呢?”
小吏摇头:“提督大人抽查后只留下这两本。”
“又叫我重写又没给我全部的日志,那么剩下四本的内容如何重写?叫我胡编乱造吗?”她冰冷的目光射向何韦,语气愈发凌厉,“更何况你们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前面指责我格式错误,后面却叫我充实内容,真是古怪得可笑。”
何韦不曾料到许照澜的态度竟然这般强硬,想着三年前初次见她时,她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瘦弱小姑娘,没想到三年后她竟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
而且,她的眼神实在是有些令人害怕。
如今朝廷派来的提督大人还在官衙,若是许照澜把事情闹大,后果不堪想象……
不行,他必须阻止。
“咱们都先冷静冷静。”何韦强压住内心的怒火,“这样,我让人去找几本其他守岛人的日志,时间也好,内容也好,格式也好……这些你都可以参考,也就不算造假了。”说完,他朝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心领神会退出屋内。
待屋里安静后,何韦离开座位走近,声音压低:“我知道这件事落在谁身上都会委屈,但你也得体谅体谅,上头的人这么吩咐了,我一个小官能不照着执行吗?再说了,提督大人不是光让你重写,还有其他几位守岛人也不合格。还有啊,这件事闹大了更没法收拾,你看是不是?”
“所以活该委屈我,成全所有人喽?”许照澜冷笑一声,可话锋一转,竟然还是答应了他。
这实在出乎何韦的意料。
他本以为许照澜这幅架势,劝说起来定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说服。
何韦立刻换了副笑脸,又继续好声好气说了两句,待小吏拿来其他人的日志送给许照澜后,这件事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我真想问问那个提督,之前写的到底哪里不对?”
许照澜嘴里时不时抱怨两句解解气,又写了好一会儿,终于补完最后一篇,开心地把笔丢到一边,整个人倚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
冯文元拿过其中一本日志翻了翻。
“二十二年三月十一,天阴,风平浪静,晨起巡视一切正常,夜间巡视一切正常。”
“二十二年三月十二,天暴雨,波浪滔天,晨起巡视一切正常,夜间巡视码头出现破损,无人伤亡。”
“二十二年三月十三,天晴,风平浪静,晨起巡视一切正常,已及时修缮码头,夜间巡视一切正常。”
……
“这是你之前写的吗?”他边看边问。
许照澜答道:“是啊,虽说内容确实不多,但我分明是按照你以前的格式写的,大部分守岛人也是这么写的,你看其他几本内容与我书写的大同小异,也不知为何非要重写。”
冯文元点点头,确实,岛上的情况不比陆上,不仅土地面积狭小,人口更是稀疏,需要记录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复杂,较为关键的无非就是天气、海防巡视两方面,其他方面可有可无。
再者,许照澜看守的浮沙岛相比周边其他岛屿,虽说面积大些,但完全无人居住,地理位置偏僻,在官衙眼里一直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岛屿,即使真的要检查海防文书,也应该查其他重要岛屿才是。
确实有些古怪。
“罢了罢了,既然写完了就收拾收拾上岸交上吧。”
冯文元把手里的那本日志放到桌上,又嘱咐了两句,“别再吵起来了,也少管闲事,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当守岛人。”
许照澜收拾包袱的手一顿,闷闷地应了声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在怒气最高值时忍气吞声选择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