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沉下来,城外大营点上了灯火,士兵们已经操练结束,开始井然有序地巡逻各处。
而坐列正中心的主屋,门外列兵把守,其内黎九阑和各官员将军幕僚商谈完相关要事,大家都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尚晏留着。
铜灯中火光明亮,透进来的风摇曳着点点暗影投映羊皮地图上,黎九阑修长带着薄薄茧子的手指划过岑国、汉水和汜水关,停在燕国版图半响。
他慢慢将手指微屈轻轻叩着桌子。
祁国要想更进一步,如今有声有名的的六国,岑国已亡,宋国也附,申国还在东边,急不得,魏国因为地理位置也不好动,只有这燕国相宜。只是拿下岑国之后,现在诸国都是警惕密切关注祁国的一举一动,他们自然也不会坐视祁国继续扩张势力,得有个章程从长计议才行。
其余微末小国,自然也不在意。
黎九阑不断思考着,尚晏在一旁道:“各国如今各有动作,探子传来消息说吴晋姜等小国结盟互助,这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更有说那燕国有意再起合盟,这倒要注意,万万不能成了拿祁国做筏。”
“有合纵自然也有连横。”黎九阑点点头,纵横之术历来数见不鲜,要成事还是得看人,“千金揽奇才,谋士酬其志。”如今各国奔走谋位的人不少,权术之争常常发生,祁国需要不断充实各色的人才谋士,在各国朝堂间安插自己的人,必要之时,更有大事可协助。
“庄地还需好生安抚,司徒根据现有的户籍名册已经在重新划分郡县和土地了,那边祁法推行得如何?”黎九阑坐下问道。
尚晏点点头:“一切顺利。”说罢,他拿出怀里的信递给黎九阑,“姨母来信询问那三公主情况如何,刚刚府里也传来消息,她要见我,也不知是何事情。”
黎九阑展开信,珍华夫人一一询问阿瑜现在情况如何,是否吃睡得宜。他现在还未告诉其阿瑜中蛊之事,这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也实在是怕担忧生乱。
他将信借由桌上烛火点燃,看着火舌将信件舔舐殆尽,放开手才道:“阿瑜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也是时候了。”
夜更露渐深,一片寂静。
尚晏的书房里只点了两盏灯,阿瑜单手支颐坐着,略有些困倦,桌上的热茶早已凉透。
她在这里等了已经快两个时辰,连个尚晏的半个影子都没见到。
管家和青岚都来劝说过她,说是尚晏这段时间常常和太子殿下一起议事,歇在大营。让她回去好好休息,等尚晏回来了必定第一时间通知她。
阿瑜只问她的话是否传到了,听到尚晏确实是收到了消息后便坚持要等。
大抵因为幼时经历,她自小颇有识人情绪之能,对人的喜恶有着天然的直觉,毕竟从小一直被人看管,都是瞧着人脸色要衣要食。
自第一次见到尚晏,她总感觉他的情绪并不甚高,按他所说,怎么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妹,可他透露的是淡淡的不喜。
她自然也不求人人都是要喜欢她的。
只是她如今身在尚府,不得不要和这人继续打交道,当时那位太子出现的时机也正巧,是她和尚晏争端之时。
而直到如今,一切一直没有定论,尚晏只是给话让她等着,修养着。
看当时尚晏对黎九阑颇为崇敬,这次传话她便捎上了人。不管尚晏回来与否,她会一直等着,她也需要拿出她的态度出来,不能让人一直敷衍着,任由着不同的人一**来试探,而自己还是对情况全然不知。
烛火跳了跳,晃得阿瑜回了神。
同时门外的脚步声踏着阶下的水露蜿蜒而上。
尚晏腰上挂着的青玉玦有叮铃响声,仍然一身白衣,映着月光烛火隐约流光闪耀,显示出价值不菲。
“找我什么事。”尚晏迎着阿瑜的目光问道。
阿瑜翻过一只茶杯,倒了杯冷茶推过去:“我这毒听医官说解了大半,只是还剩好好养着祛除余毒。这都要多谢大郎君。”说着又看向尚晏,“上次大郎君问的问题我确实至今不解,却也记得你说回了沈家便知晓一切。”
她站了起来:“你不是说我是沈家女吗?今儿沈家大姑娘来,也念着我的病快好了,我想是该送我回沈家了吧。”
尚晏抬手喝了冷茶,听见阿瑜继续:“何况有一位故人,我想见见。”
尚晏玩味把着茶杯摩挲:“故人?岑国的人可是都被关押着,不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阿瑜只觉得尚晏爱揣着糊涂,上次也是同她绕来绕去,这次也是,于是拿出丝帛道:“上次太子殿下亲口所说受人之托,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尚晏将茶杯扔回桌上,漫不经心拍拍手坐下:“都说了回沈家之后一切都有答案,你那位故人自然也是。”
忽而又冷声道:“三公主,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以后便要喊你二妹妹了。只望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后什么其他的岑国故人,少说少念。”
阿瑜觉得这话像是有深意,便盯着尚晏让他做解。
但尚晏已经开口赶人:“既然话说完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让管家安排,后日便送你回沈府。”
阿瑜自然也不再逗留,尚晏既然什么都不肯透露,她也不想理会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就提步往外走,却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句:“好好珍重。”
她自然好好珍重自身,从小就如此。
小院里青岚风风火火指挥着人收拾东西。
阿瑜看着地上的几个箱笼都不由得有些讶异,她就单单一个人在祁国醒来,如今青岚却能给她收拾出如此多东西。
青岚要随着阿瑜一同去沈家,她笑着解释:“虽然沈家自然也会准备好东西,但是二姑娘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用惯了这些物什,诸如书简更有笔注,都得一起带着,省的回了沈家却一时又不习惯。”
沈家派来的人忙忙碌碌帮忙搬着东西,沈蓝依的贴身丫鬟白露并不在意青岚的话,向着阿瑜道:“二姑娘见谅,大姑娘本是要亲自来的,只是夫人赏了东西来,那宫人拉着大姑娘说话,实在是夫人疼爱,少不得应酬几许,因而大姑娘特特令我来迎您。”话语中的夫人,自然指的就是那位珍华夫人。
阿瑜也只点点头,并不在意,沈家现在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谁来,谁不来,她都并不关心。
祁国的道路宽阔而平坦,马车行驶得很平稳。
车顶的流苏跟着马车的节奏摇晃着,阿瑜轻轻掀开车帘,打量着祁国的街道。
路上的人都衣着整洁,有人行色匆匆,也有人提溜着鸟笼闲逛,各色摊贩一应俱全,更有响亮叫卖的,店坊也都开着门迎来送往地做着生意。
是强国盛世的状况,这些庶民才能如此面容平静、愉悦甚至声色吵闹着生活,阿瑜想起岑国,免不得叹了口气。天下历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诸侯国谁不是虎视眈眈欲要强大自身呢?祁强则欺岑弱,反之亦如此,这就是命。
一队巡逻兵吏走过,阿瑜放下了帘子,心头一动,手不禁又抚上了发上那只牡丹玉簪。
这只簪子,如同那只见过一面的祁国太子黎九阑,阿瑜心中总是有着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可记忆里并没有印象,若执意不断回忆过往,往往就会刺激余毒,她也不得不放下,只是在心里留了个影儿,反正现在不解的事情太多了。
阿瑜正暗自出神,谁料马车突然开始剧烈抖动颠簸,马儿长长嘶鸣一声。马车颠来抖去让阿瑜无法坐稳,想要扶着内壁架子稳住身形,却被晃得根本抓不住,一下子就从座位上摔下来。
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听见车夫尝试安抚马儿的声音 ,也听见刀剑穿过血肉的声音,那么清晰,仿佛就在耳边。阿瑜努力稳住身形,只是一抬头就看见满是血迹甚至还在滴血的大刀,车厢门已经被强力破开了,车夫被挑落路旁,面前是个黑巾蒙面持刀的人。
阿瑜心中一时惊惧,只能向后退。
马儿受惊仍是在不停疾跑,黑巾人一下也是摇摇晃晃,却仍是横刀往内,阿瑜抄起一旁青岚早先准备的茶壶向前掷去。
黑巾人用刀一劈,同时空中传来箭刃划破长空的声音。
面前的黑巾人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从后向前已经冒出胸口的箭头,栽下了马车。
阿瑜来不及分辨情况,赶紧起身向前走。现在马儿不知方向横冲直撞,马蹄踢翻了不少摊子,街上的人也乱了起来,大家纷纷叫嚷着四处躲避,有孩童惊怕得呆呆愣愣也不动作,在原地放声大哭。阿瑜会骑马,却不会驾车,但她还是扯住缰绳想要勒住马儿停下。可是马儿如今发了狂,如何能停下,仰头长鸣,马身翻飞,让阿瑜无法站住,向着一旁倒去。
“阿瑜,小心!”随而一旁策马的人也斜斜飞出,一把抱住跌下马车的阿瑜。
一瞬间,阿瑜只觉得这个怀抱有些熟悉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