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池月 第1章 圣女

大顺使馆东苑。

屋内烛火摇曳，门窗紧闭掩去冬日雪化的喧嚣，昭月坐案边拨弄着烛火。

地上躺着一名黑衣男子，被束缚了手脚，摘了面巾，一张俊逸的脸上光滑白皙，紧闭双眼不曾有苏醒的痕迹。

良久无趣，昭月拖着裙摆蹲在那人面前，素手伸入他腰间摸索。

淮玉早就醒了。

醒时发觉他身处危机，一时摸不清情况，索性闭眼装晕，寻找逃跑的机会。

怎知女子忽然凑近，幽香萦绕，令他心神不安，又有腰间触感，一时警觉。

昭月摸到那个身份玉牌，表面还残留余温，她轻笑一声：“淮、玉？御前侍卫？你中的是本君的软筋散，方才就知你该醒了，还要装下去么？”

淮玉面上沉静，缓缓睁眼，抬眼便撞入一双明亮的眸子。

“东陵圣女好手段。”男人闷闷地嗓音响起。

昭月闻言有些不耐，柳眉轻皱，音如玉石般清透。

“堂堂大顺御前侍卫夜探本君闺房，大人做这般破坏两国友好交流的事……是大顺皇帝指使你来的么？”

淮玉本想起身，发觉浑身无力，只得摇摇头：“不，是我自己好奇东陵声名赫赫的圣女是何模样。”

“真是……”大顺皇帝的一条好狗。后面半句昭月没有骂出来。

见淮玉一脸探究，昭月忍不住戏谑道：“若是大顺皇帝知他辛苦培养的御前侍卫被本君轻而易举拿下，你的下场该如何？”

男子沉默了，谁都知道顺帝昏庸残暴，他的下场定然是死路一条。

“圣女想要什么？”淮玉忍气吞声问道，他还要报仇，自然不能轻易死在女子手里。

昭月陡然听得他问，怔愣了一瞬，原本想说出口的往事尽数咽下。

岁月已逝，物是人非。

“本君此番前来大顺，只是为了和亲，换谡玉王子回国。大人只要将这番话的意思带到即可，大人是聪明人，定然知道该如何开口。”

昭月并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表明来意，倒是令淮玉猝不及防，感叹一句：

“没想到东陵女皇还惦记自己的皇侄。”

话音刚落，昭月拿起袖中的弯刀切断束缚，低低地冲他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

淮玉起身发觉体力尽数恢复，一时又信心满满起来：“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昭月头都没回，坐回案边，手中把玩着什么东西。

“大人是惜命之人，再说了，本君来自东陵，东陵善医毒，你也不知方才你清醒时我做了什么手脚。”

男人听了，又恰好眼尖瞧她手中盘着一条小黑蛇，一时竟觉得毛骨悚然，赶忙跳窗离开了。

昭月杏眼黯淡，她跟了女皇十载，还是被做为棋子来换回谡玉王子，想来这就是天命。

正如淮玉一般，十年前淮玉还是天山那个贴心的淮玉哥哥，如今却成了顺帝的走狗。

吹灭了灯，昭月怀着心事躺在榻上睡去。

——

被雪覆盖的青瓦下，朱红的宫墙格外夺目。

朱雀门停了一辆精致的马车，被四五个奴仆簇拥着。

呼啸的北风击打着车檐的铃铛流苏坠子，发出一阵阵清脆寒栗的声响。

“何人在内？”禁军将领提刀上前，紧盯着装饰陌生的马车和打扮怪异的奴从，“今日参宴之人已尽数入宫，不知车内是哪位贵人？”

“东陵圣女，昭月。”车内传来的声音如玉石撞击，清冽动听。

有婢上前掀帘，缓缓下来的女子宽大的豆蔻紫衣裙华贵繁杂，银线纹样极为丰富，面上以纱遮掩，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禁军将领查看来人通牒，确认无误后极为恭敬地放行。

“属下领圣女进宫，他们……”他看着几位奴仆，欲言又止。

“无妨，”昭月抬手挥袖，“你们且回驿馆，这位大人自是会叫人取下马车上的礼物。”

禁军窥了她一眼，清澈明亮的双眼在雪光映照下格外醒目。

“属下这就叫人来。”

-

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一扇虚掩的大门隔绝了屋外的大雪与寒风。

殿内地龙烧着木炭，各国使臣交错而坐，中央的舞女抛洒长袖。

龙椅上的顺帝好似醉了，面上透着几分红，端着雕龙的金杯大声询问：

“听闻东陵前些日子来了大顺，怎不见东陵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他国使臣紧接着附和。

北境的皇子先发制人：“中原朝会本是大会，东陵女子执政，到底是目光浅短，愈发猖狂不已。”

南齐皇子沉默不语，毕竟五国属他们最为弱小，轻易不得罪人。

“东陵紧靠大海，本就偏远，又隔了沙漠，水土不服亦是情有可原。”

此番话乃西戎王子所言，西戎人大都心直口快，骁勇善战。

一小太监绕过殿中央，匆匆忙忙跑到大太监身边嘀咕几句，大太监忙告诉顺帝：“皇上，东陵圣女来了。”

顺帝听闻圣女前来，立马醒了神：“宣。”

“宣——东陵使臣！”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响起，舞女知趣地退下。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殿内顿时灌入风雪，呼呼作响。

紫衣女子背立风雪，缓缓踏入殿内，裙袂飘起，面纱轻动，一双眼潋滟勾人。

左手置前，右手竖二指，标准的东陵平礼。

“东陵圣女昭月参见大顺皇帝陛下。”

清喉婉转，弄泠泠音。

“朕闻东陵圣女貌若天仙，五国无人能敌，今日一见果真不凡。东陵往年都由使臣代往，今年圣女亲临，不知带了什么献礼？”顺帝心中有数，却明面上笑嘻嘻地问道。

昭月举手拍了两下，便有奴仆捧物至前：“东陵今岁献给大顺皎纱五十匹，白银一万两，珍珠百槲，另有东珠百颗。”

一段话落，其他几国都以诡异的目光看着昭月，皎纱和东珠虽为东陵特有，但也实为难得，如今一献便是五十匹和百颗，饶是其他国家也仅有皇室能有幸得几颗，皎纱更是一匹难求。

“好好好，”顺帝龙心大悦，一双眼里透着精光，“但东陵用这些东西来换谡玉王子，诚心还不够啊。”

昭月眼神深邃，离开东陵前便料想到顺帝的贪婪。

可东陵皇膝下无子女，唯有侄子谡玉有些血缘关系。

十年前两国大战，东陵内忧外患，无奈将十岁的谡玉作为质子送往大顺，如今国内安定，新的圣女也拔选出来，正是换谡玉回国的时机。

“陛下莫要着急，东陵还有一份大礼。”

昭月话落，素手轻摘面纱，一张精致的面容落入众人眼里。

“当真世间绝色！”西戎王子瞪大双眼。

昭月瞧着顺帝面露垂涎，知晓他已上钩，忍下心底厌恶，淡声道：“我东陵愿以圣女联姻，换谡玉王子自由身。”

大殿不起眼的角落里，谡玉的瞳孔猛然变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殿中央那个比他还小的紫衣女子。

“哦？”顺帝朗声笑道，“东陵竟愿以圣女作献礼，当真是大方至极。”

而后他又假意担忧询问：“听闻成为圣女不易，圣女更是百姓福泽信仰，若是你留在大顺，东陵百姓岂不言我大顺不仁不义？”

“陛下，”昭月隐去眼底的不耐，“圣女选拔乃从有才能的女子中选，并非有赐福泽之神力，但臣习琴舞，善音律，通医理，足以解优。”

“东陵素以女子为尊，如今圣女如同物品一般被东陵皇献出去，当真是可笑啊！”北境皇子不加掩饰地嘲讽。

蠢货，昭月心里暗骂。

“诶，”顺帝可见的心情舒畅，“东陵既如此有诚意，朕更要善待圣女，可如今大顺当以龙为尊，便封圣女为妃位，赐‘鸾’字封号，入住凌霄宫吧。”

鸾也，类凤。可东陵仅低东陵皇一等的圣女，在大顺仅为妃位，一时不知是恩赐还是讽刺。

“臣……臣妾遵旨。”

顺帝见美人乖巧温顺，连连点头，大笑不已。

顺帝适婚皇子本多，将她纳入后宫，可见顺帝的贪婪好色。

昭月退于东陵使臣之位，殿内又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她忽略高台上皇后的频频目光，转头回应角落里紧盯着自己的人。

虽不曾见过，但那张充满歉意的脸像极了女皇，当是谡玉王子了。

昭月微微点头，算是问好，尔后不再看他。

-

凌霄宫应是内廷派人打扫过了，门前的雪也清了个七七八八，内廷来人送了几颗东珠和几匹皎纱。

“陛下担心鸾妃娘娘在大顺念家，特让奴才拿了东陵特产来让娘娘把玩。”

公公瞧着眼前绝色美人慵懒模样，一看便是日后会十分受宠的，如今得好生哄着。

“陛下还说娘娘赶路艰辛，今日不来凌霄宫，让娘娘好生休息。”

“多谢公公，也替本宫多谢陛下。”昭月提了提嘴角，让人给了赏银，等公公走远后她才露出厌恶的神情。

“女君，”昭月的贴身婢女知锦还不曾改口，“女皇竟当真舍得女君和亲。”

昭月看了她一眼，眼光柔和。

“女皇亦是有难言之隐，你这话一路上说多少遍了？日后可莫要再言。”

“女君！”另一婢女知蕴小跑来，“谡玉王子求见。”

昭月看了知锦一眼，知锦心领神会对着凌霄宫的宫女说道：“画竹是吧？你去帮娘娘备好热水。”

待知蕴将人引进来，阖上门后，昭月才缓缓开了口：“王子这会不收拾行囊，来我这儿做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谡玉紧握拳头，“皇姐迂腐，竟让圣女来换我，我何德何能。”

昭月睨了他一眼，眸子轻落在谡玉憋屈的脸上，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你若在这十年里自裁，东陵或许还有理对大顺不臣。你言说我换你回东陵不值，可也未曾阻挠过，年年派人送信给女皇，盼着归家。”

一语道破。

“我……我……”谡玉有些慌张。

昭月瞥过眼去，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你自然不敢自裁，也惜命，更盼着回东陵，即使牺牲我，你也最多心存愧疚。既是如此，那就别活得如此窝囊。我既已换了你归家，你便平安回到东陵，一心辅佐女皇，才不枉我入大顺后宫。”

“你我萍水相逢，我此举不过是为了女皇罢了。”

谡玉听了不再言语，低头给昭月深深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屋外寂然无声，冬夜的风声早已停了，可雪却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