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在门外的孟府仆人很快就搬来了三张椅子。
大概都是熟人之故,在场之人也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直接按照尊卑、长幼、主宾就座。
赵沉作为王爷,身份最为尊贵,自然坐在了主位。
因为没有让丫鬟布菜的缘故,他自己动手夹了个知了猴,“唔,鲜嫩多汁,怎么做的?”
虞兰珠跟真正的赵沉对彼此都是除之而后快的存在。
两人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儿。
如果不是有“赵沉”的存在,虞兰珠知道自己在八年前就已经遭了赵沉的斩草除根。
所以虞兰珠从未想过要讨好赵沉来活命。
由于忌惮虞兰珠对“赵沉”的影响,赵沉是能避开则尽量避开。
因此两人实际上已经八年未说过话了。
刚刚看见赵沉的第一眼,虞兰珠就知道来人是本尊。
因此她就没觉得赵沉是在问她,直到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她,她才意识到赵沉是在跟她说话。
“全是油炸的。”虞兰珠放下筷子,比划了两下。
殿下只问了知了猴,你回答所有的菜都是油炸的。
这不是摆明不想和殿下多说吗?
就算还记恨着殿下的那句“阿炎傲慢强势,兰珠偏执激烈,两人并非良配”。
但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
大不了,下次绕着他走,现在先应付过去嘛。
“回殿下。”宁婕贴心地去掉了“全是”二字,言简意赅地翻译,“珠珠说油炸的。”
赵沉点了点头,又夹了一只蚂蚱放入嘴中,“酥脆爽口,还有一丝甜味儿,可是加了蜂蜜?”
虞兰珠手中的筷子再次停在了半空。
只是这次她刚放下筷子,有人却抢先答道:“回殿下,蚂蚱在下锅前,确实用蜂蜜腌渍过一段时间。”
赵沉的视线缓缓转向了刚刚开口的秦昭,“炎儿说你在跟兰珠学厨艺,本王还以为是玩笑,没想到竟非空穴来风。”
“让殿下见笑了。”秦昭借着回话的机会,侧过身体面向了赵沉,将虞兰珠护在了身后。
他也不知为何突然这样做了,仿佛燕王殿下对虞兰珠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虽然人人都说,燕王殿下不喜虞兰珠,曾经还当众拒绝了燕王妃想为赵炎聘下虞兰珠的提议。
可他心底却一直有种诡异的直觉,燕王殿下不会伤害虞兰珠。
仿佛没有注意到他刻意遮挡虞兰珠的小心思,赵沉的目光划过他指尖的纱布,轻笑着摇了摇头,“本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难得见你对一件事起了兴致,若是学有所成,我跟阿毅可要亲自尝一尝你的手艺。”
秦昭清楚燕王是在表达亲近,以免在场之人因他下庖厨而小觑了他去。
他心底微暖,笑着道:“殿下到时不嫌弃就好。”
赵沉再次失笑,“本王哪回见你不是请你帮着本王分点儿忧,可你小子总是推三阻四。你今年已经十九了,明年就及冠了,也到了世人眼里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你要还是如此没个正形,说不定你爹会强行为你娶上一门媳妇儿,让你媳妇儿来管教你。”
他此话一出,秦昭立刻心虚地看了虞兰珠一眼。
他爹是真的想让他娶了虞兰珠,为了能够诱使他就范,还想出了让无焉为妾的馊主意。
秦昭自然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爹自己都只有一个媳妇儿,凭什么要儿子纳一堆小妾。
感情儿媳不是媳妇儿,随便给人添堵是吧。
孟文远几人也偷偷地看了虞兰珠一眼。
这厚重的身板儿,的确有实力管得住秦昭,难怪郑国公不遗余力地想要撮合两人。
宁婕看出了几人眼底的揶揄,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兰珠若非生病,就是当今皇帝也嫁得,哪里轮得到秦昭这个纨绔子弟挑三拣四。
真希望大哥能够早日平安归来,风风光光地迎娶兰珠。
顶着众人各色目光,虞兰珠先是看了秦昭一眼,见他犹如碰到猛虎般躲开了,神色微微黯淡。
可想到如今的模样,也随即释然了。
她的样子确实不讨人喜欢。
接着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孟文远等人,此时他们眼底的揶揄更加明显了。
虞兰珠当即放下筷子比划着威胁,“三位不要如此幸灾乐祸,当时救了我的人好像也有你们三个,特别是你孟公子,可是很多人都看见了。”
既然敢向她挟恩图报,就要承担她报恩的后果。
整个桌子上的人,除了赵炎和宁婕,其他人都不懂手语。
因此所有的人都一头雾水地看向了两人。
赵炎正低头吃着蜘蛛,嚼得咯咯作响,其他人看得心有戚戚,也不敢打扰他。
宁婕神色则笑着翻译:“你们少在这里幸灾乐祸,小心郑国公信了那龙阳话本,特别是你孟公子,那可是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是白芷在这里肯定会眉头紧锁,宁大姑娘的翻译水平怎么总是没个长进,老是胡乱曲解姑娘的意思。
但淮安侯并不清楚,当即笑着插科打诨,“要是真的如此,月老也算做了件好事,把他们锁死,免得他们俩去祸害姑娘。”
他内心倒是真的想要虞兰珠做儿媳,无奈孟文远这个逆子不肯妥协啊。
“殿下,我算是怕了您,我过了这半个月就去守王府报道。”秦昭闻言连忙举手投降。
孟文远也跟着开玩笑,“小公爷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可真是伤透了在下这颗一往情深的心啊。”
见他哀怨得如同弃妇的表情,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征战在外的生涯大概真的艰苦,面对一桌虫子,不光赵沉吃得津津有味,淮安侯也吃得面不改色,其他人自然也不好露出难吃的表情,一桌虫宴最后真的被吃得一干二净。
……
时值酷夏,哪怕已经戌时,屋内依旧热得人心慌。
虞兰珠热得睡不着,就悄悄从床上爬起,独自半倚在窗边乘凉。
窗前种着两株大枣树,枝叶甚是繁茂,月光落在上面,分割成无数片月影,洋洋洒洒在幽魂的身上,看上去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幽魂忽然转头看向了她,“你竟然真的喜欢秦昭。”
经过相互试探,虞兰珠已经知道,“赵沉”的那一剑之前,两人的经历是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幽魂也经历过被郑国公骗出府外的境况。
被剖心那日,她原本是不打算出府的,只是秦昭身边的长随来跟她说,秦昭即日就要远走辽东,特地邀她到京城梦归楼为他践行,所以她才出了府。
如果说虞岳、赵沉是她短命的始作俑者,那么郑国公就是帮凶。
“莫非你真的忘记了仇恨?”幽魂显然看不起她爱上仇人之子的行径。
“我长成这个样子,别人连看我一眼都觉得碍眼,只有他不把我当成小丑看待。”虞兰珠望着地上如山一般影子,苍白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是绝世美人,身边多得是护花使者,也少不了愿为你赴汤蹈火之人,的确无法理解,有人会为了一丁点温暖,而忘乎所以。”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以前的处境比你差远了,你只是被人笑几句,我可是受尽世人唾骂,我身死那日,兰珈都还咒我必遭天谴,没想到她那张嘴就像开了光,我还真被给她咒死了,想必她得意着呢。”
幽魂的语气微含着哂笑之意,又透着几分毫不在乎的轻佻,虞兰珠却从里面感到一种痛彻心扉的落寞。
月亮越升越高,光辉落到到了窗前。
虞兰珠抬起左手,她天生肤白,整只手沐浴在月光下,越发白得惊人。
只是手背正中的疤痕过于狰狞,就像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上落了一只丑陋的蜈蚣。
幽魂曾问她,如果“赵沉”没有来阻止她,有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
虞兰珠从不假设未发生的事,但也不难猜测后续。
剖心那日,她和幽魂从剧痛中惊醒,为了以永绝后患,都对大哥举起了刀。
差别就是,因为“赵沉”的阻止,她的刀没有落下去。
而幽魂没有“赵沉”来阻止。
虞兰珠看向了幽魂,此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月光如同轻纱般落在幽魂的脸上,冲淡了她平日的高傲沉重,多了一丝罕见的静美恬淡,几乎无人能想象她竟会对朝夕相处的大哥下了手。
虞兰珠显然很了解自己,她神色笃定地比划,“你杀了兰珍。”
魏国公府第三代刚好排到了“兰”字,皆从“王”字,因此虞岳的三个孩子分别取名兰珍、兰珈、兰珠。
世人都说,虞岳为宁绾昏了头,以致于爱屋及乌,三个孩子中最偏爱她所出的虞兰珠。
虞兰珠曾经也以为是这样,直到胸膛被活生生剖开,才猛然醒悟。
其实一切早有迹象,从三个人的名字,就可以窥得一二。
珍,贵重,珍视看重之意;珈,美玉,意在雍容华贵。
或直白、或委婉地表达了,一个父亲对儿子、女儿来到世间最深沉的期待和祝愿。
珠,珍珠也。
八岁以前,虞兰珠一直以为是取其如珠似宝之意,表达珍贵之意。
没想到,虞岳取得就是字面上的如珠似宝。
无论多么珍贵,都只是一件物罢了。
幽魂闻言,深深地看向了虞兰珠。
望着那仿佛穿透心底的目光,虞兰珠一时之间竟有些心虚,正当她要移开视线时,幽魂却率先收回了目光,语气幽幽,“我不光杀了兰珍,还顺手把周造以及他的徒子徒孙一同杀了个干净。”
“世人不知缘由,只知我杀性过重,都说我乃妲己再世,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以正本清源。”
“比起你来,我几乎称得上天下无立足之地好吧。”幽魂飘到虞兰珠身侧,唇边漾起个笑容,她好像觉得虞兰珠能从她的不幸中得到安慰。
月白如霜,虞兰珠脸色惨白得厉害,看起来比幽魂更加形同鬼魅。
你好歹杀了一条活路出来。
虞兰珠内心如海浪般剧烈翻涌,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瞥了幽魂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