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很会欺负人。
庄明玘脑袋回正,盯着前方沈政宁开车的侧脸。他的气质很宁静,姿势放松,神态专注,仿佛刚才的威胁不过是一句随口闲聊,他对这句话的威力了然于胸,因此也就没有回头看爆炸的必要。
庄明玘讨厌一切形式的强迫,换成别人他估计立马跳车,然而微妙的是他在沈政宁的“威胁”里感觉不到任何恶意,甚至没有什么说教意味,硬要说的话,倒像是拎住小猫柔软的后脖颈,用不会弄疼它的方式来制止它的胡乱抓咬。
但如果轻易屈服、顺了沈政宁的意,他岂不就成了被捏住后脖颈的小猫?
没用的自尊心增加了。庄明玘靠进座椅深处,没有立刻屈从,却也没有移开视线,如果目光能化作实质,他现在应该已经给沈政宁打好了耳洞。
沈政宁察言观色的本事俨然已臻化境,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庄明玘在那不情不愿地小猫撇嘴,适时地开口道:“不尝一下吗?那个小面包。”
庄明玘:?
为了照顾他那脆弱的破自尊心,还要专门给他铺台阶,沈政宁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说:“那不是一般的面包,很特别,你尝一下就知道了。”
五块钱一袋10个的小面包能有多特别?
庄明玘犹豫两秒,心说他绝不是被沈政宁威胁到了,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
他慢吞吞地伸手把角落里的小面包够了回来。说起来那个姿势也很像猫咪用爪子扒拉东西,沈政宁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在家里跟萨摩耶互挠。
后座传来塑料纸摩擦细小的动静,咀嚼声几乎听不见,庄明玘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面包,把包装袋用纸巾包好随手塞进外衣口袋里——还算有基本素质——血糖回升后反胃的感觉似乎也缓和了许多,他看起来精神了一点,不再是黯淡发蔫的霜打小白菜,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疑惑:“所以它有什么特别的?”
沈政宁的嘴角飞速颤了一下,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压平,故作惊讶道:“嗯?你没尝出来吗,要不要再吃一个?”
“不用了,谢谢。”庄明玘冷淡地下了结论,“它就是普通小面包而已。”
沈政宁:“不是哦。”
庄明玘狐疑地对上他的眼睛。
微笑如水波,终于在澄静的眼眸里泛起无垠涟漪:“被一个特别嘴硬的人吃掉,这个小面包的口感应该格外柔软吧,你觉得呢?”
庄明玘:“……”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顶了回去:“这么说的话,所有面包到你嘴边都会变成切片吐司。”
沈政宁幽幽地再补一刀:“不好意思呢亲,不满意也不能给差评哦,因为你搭的是好心人免费的顺风车。”
庄明玘:“……”
久违的被气死了的体验——他到底为什么要上沈政宁的车,如果当初老老实实在原地等出租车,现在就不会被这个人威胁、戏弄、挖苦,被牵着鼻子走后还问为什么。
“为什么。”
“嗯?”
“为什么帮我?”庄明玘倚着冰凉的车窗,雨水蜿蜒落下的痕迹影影绰绰地倒映在他眼里,宛如流淌着某种无法诉诸于口的悲哀。
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沈政宁帮过别人很多忙,主动伸手或者被请求,但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他只遇见过两个,一个是袁航,一个是庄明玘。
沈政宁反问:“顺手的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你和叶桐生更熟悉,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但在告别厅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叶家那边,为什么?”
沈政宁沉默了两秒,忽而感慨:“你原来有自知之明啊。”
“……”庄明玘凉凉地说,“不好意思了,我是个讨厌鬼。”
他还真和袁航是一个路数,天塌下来靠嘴顶着,把一切秘密藏在心里,预设了自己会被讨厌,因此不期待被帮助、也不主动开口向别人求助,甚至被捞了一把后,还会问出听上去不知好歹的傻问题。
命犯死鸭子的沈政宁有点想叹气。
推理分析这种事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不想成为被推理的对象。因为未经许可的剖析本质上是一种冒犯,袁航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像庄明玘这种警惕心过强的类型,刚才沈政宁一句话就把他惹毛了,说得太多他怕这人会当场跳车逃逸。
“我没听见你跟他们说了什么,我当时在另一边接电话。”沈政宁想了一下,找了个和稀泥的说法,“后来想过去和家属打声招呼,结果对方突然动手,我条件反射顺便扶了一把而已。”
“不管怎么说,在葬礼上打成一团挺难看的,我不是要帮你,是为了叶桐生的体面……虽然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堪比摁下了静音键,车内气氛突然陷入死寂,庄明玘周边气温凭空下降三度,脸色犹如凛冬将至,轻柔而讽刺地冷笑一声:“是吗?真体贴啊。”
忍一时风平浪静,沈政宁在心里自己劝自己,喜怒无常是他们这个品种的标配,社会化没做好不是社会的问题,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
“在你们眼里,活人死人,都比不过看不见的‘面子’。”他厌倦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失望,“我也是你‘善良’的一环——”
“那倒不是。”沈政宁忽然开口打断他:“你是我今天出门不看黄历的报应。”
雨势忽然转急,在玻璃窗上打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别擅自给别人加上期待又自顾自失望,你莫名其妙挠我一爪子,还成了我对不起你了?”
庄明玘:“……”
他好像被疾言厉色吓住的猫,缓了半天才低声反驳:“谁挠你了,别随便污蔑人。”
沈政宁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庄明玘抬起玻璃般清透的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等着他的下文。
“把另一个面包也吃了。”
“什么?”
“把另一个面包也吃了,”沈政宁平稳地重复了一遍,“吃完我就告诉你。”
庄明玘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但因为长的太好看了而毫无杀伤力,沈政宁甚至还贴心地问他喝不喝水,想喝可以自己去后备箱拿一瓶。
“我不饿。”庄明玘一口回绝,“一个就够了。”
进入市区后路有点堵,沈政宁排在车流长龙里,终于有空回头微笑着看他:“你知道吗,如果把你的饭量发到小X书上,网友会让你带着你的宝宝碗滚。”
庄明玘:?
沈政宁用骗小孩的语气说:“吃吧,还得堵一会儿,万一你不幸低血糖晕倒,这个路况可能会耽误抢救。”
庄明玘:“……”
起初庄明玘只觉得他是个好看的路人,后来他判断对方是个精明的好人,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沈政宁就是在拿一只手跟他玩,人类在洞察人心的妖怪面前注定一败涂地。
“不要偷偷在心里妖魔化我。”沈政宁适时开口,“我只是认真观察、合理推测,没有透视眼也不会读心术。”
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了,庄明玘撕开包装袋,慢吞吞地服用着小面包,听沈政宁说:“我有个同学是警察,刚好参与了叶桐生的案件,所以叶桐生和他父母的矛盾我刚好知道一点,不多,但够用了。”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说了什么,但很明显是冲着叶桐生的父亲去的,你讨厌他,对吧?因为他犯下错误却没有一丁点悔改的意思,是个暴力、偏执、虚伪的控制狂,同时还很擅长在外人面前装可怜。”
庄明玘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坐副驾,他很少对旁人产生“靠近”的想法,但他此刻非常想仔细地看清这个人。
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你那是什么眼神。”沈政宁一瞬失笑,继而正色道,“我知道叶桐生高中离家出走,半年前回家被他父亲强行关在家里,身上有很多小时候被他父亲打出来的旧伤。
“他父亲在对警察的叙述中极力地藏起自己做过的事,夸大叶桐生的叛逆,想必平时对亲戚朋友也这么说,这套话术他用的已经很熟练了,随时随地信手拈来,把自己塑造成拿孩子没办法的可怜父母,引起周边的同情,否则叶桐生也不会一回到老家就被‘热心人’劝说,让他回去和家人和解。”
庄明玘的咀嚼微微一停,一股熟悉的反胃感涌上喉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胃。
他想起躲在人群后的中年男人,他看上去悲哀憔悴,那么可怜,那么逼真,所有人都同情他,所以他们听不见背后阴影里遥远的惨叫和痛呼。
“我和叶桐生做了好几年同事,不记得他有没有穿过露小腿的裤子,不过夏天他会穿短袖,这一点应该没错。”沈政宁手指轻轻点着方向盘,“他身上的旧伤多到警察都觉得异常,但露在外面的肢体干干净净,太过巧合反而刻意,说明施暴者是精心算计好的,专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打,这和他表现在人前的‘无能为力’可不太相符。”
“所以你在葬礼上挑衅人家父母,不是因为你不看场合不会说话,你就是存心找茬,因为你讨厌他们、在替叶桐生鸣不平,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了你这边——怎么样,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了吗?”
隐隐的反胃感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面包的甜味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味蕾上。
视线在不经意间相触,庄明玘像被蜜蜂蛰了一样飞快躲开,含糊地“唔”了一声。
沈政宁没有对他这声哼唧做出评价,看来是轻轻抬手放过了他。
红灯转绿,长龙缓缓流动起来,车平稳地开了出去。
被安抚下来的情绪告诉他已经不用再追问什么了。敏锐的洞察力、迅速精准的判断,以及手术刀一样锋利而直指要害的剖析,成就了沈政宁这个人的核心气质,那种安定感强大到不讲道理,几乎足以抚平经年久远的噩梦。
原来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所以当预期不符时,才会产生被愚弄的别扭感觉。
两人一时谁都没作声,车里安静了很久,等沈政宁想起来瞥一眼,发现庄明玘居然靠窗低垂着脑袋、皱着眉睡着了。
这又是什么习性……
他的目光只不过多停了两秒,庄明玘眉头的竖纹就深了一分。沈政宁移开视线,刻意维持的轻松表情渐渐沉静下去,变成了凝神的思索。
叶桐生的父亲没有特意编造什么精巧的谎言,他只是隐瞒、粉饰、配以唱念做打,周围和他同辈的中老年人,以及养孩子比较粗糙的父母看不出来很正常,但对于某些对话术敏感的人、尤其是受过原生家庭伤害的孩子来说,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隐藏在名为“亲情”之下的暴力谎言。
他从反光镜面里看着后座的睡美人,探究地心想,你又是中了什么魔咒呢?
猫塑,是因为打人犯法(轻轻)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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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