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理由地拒绝别人伸出的手是件很没礼貌的事,再配合上他那冰天雪地的脸色,庄明玘全身上下都洋溢着生人勿近熟人滚开的冷漠。沈政宁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决定下次从他们家狗身上找回来。
不过看他这几乎低落到谷底的情绪,沈政宁忽然想起那天在新柳河边遇见一身黑衣的庄明玘,难道他是专程去祭拜叶桐生的?
“你和叶桐生认识很久了吗?”
庄明玘淡淡地扫过他的脸,仿佛多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半条命一样:“算是。”
告别厅前逐渐聚集起人群,大部分是公司的同事,见到沈政宁会主动打声招呼,还有一小撮他们不认识的家属,簇拥在叶家父母身边。人来人往中,唯独庄明玘遗世独立,跟在场的谁都不熟,甚至看起来跟叶桐生的葬礼都没多大关系,像一只从山里飘下来、偶然路过此地的幽灵。
沈政宁并不回避社交,但也不是高中那种主动型人格了,见庄明玘没什么聊天的**,便识趣地住口不再追问。天气阴沉沉的,后山上遍野松涛起伏如浪,薄雾散而复聚。八点整告别仪式开始,他们走进大厅,第一眼望见正中间被白菊黑纱围绕着的叶桐生的遗照,正宁静地朝着来宾们微笑。
那也是叶桐生工作证上的照片,年轻英俊,眉宇舒展,眼神里毫无阴霾。
庄明玘就站在沈政宁身边,司仪说到动情处,叶家父母发出响亮的抽泣声,沈政宁一抬眼皮,余光瞥见他飞快地皱了下眉,刹那间流露出的神情,竟然是明明白白的嫌恶。
迄今为止沈政宁在庄明玘脸上看到过的表情除了冷淡、冷淡、还OO的是冷淡,这样不加掩饰的神情几乎称得上鲜明,令他无药可救的好奇心又不合时宜地发作起来。
会特地去水边悼念叶桐生,却讨厌对方的父母吗?
联系袁航提到过的叶桐生少年时代的遭遇,看来庄明玘大概率是叶桐生高中时期的朋友,而且很清楚叶家父母对他做过的事,那么他对叶桐生的死亡会是什么看法?
得跟庄明玘再混熟一点,否则揪不出这个线头他会一直抓心挠肝。
在对方察觉到视线窥探前,沈政宁迅速将注意力放回仪式上,同时在心里自我说服:绝不只是为了庄明玘家的萨摩耶。
告别会时间不长,只有半小时左右,结束后工作人员上来推走遗体、安排火化。大部分宾客参加完这个环节就离开了,沈政宁本来也打算直接走,恰好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避开人群走到安静处接电话,远远看见庄明玘逆着人群,走向了坐在场边的叶家父母。
沈政宁直觉不妙,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拔腿跟上,然而庄明玘那家伙腿长得犯规,一晃眼就到了叶家父母眼前。附近的亲朋正在劝解哀哀哭泣的中年夫妻,叶父拿着张纸巾,长吁短叹地跟人念叨:“你说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呢?他怎么忍心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和他妈辛辛苦苦把他养育成人,他一转头就把我们全抛下了,这么多年没有音信,一点不念父母的恩情,怪我没有教好他……”
旁边人苍白地劝着“节哀”“朝前看吧”,直到庄明玘的皮鞋跟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他像朵乌云一样飘过来,笼罩在叶家父母头顶:“您好。”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完全没有握手的意思,全身行头裁剪合体,一看就价值不菲,再配上过分出挑的脸和身材,看起来像个傲慢矜贵、目无下尘的公子哥。
但这种骄矜在逝者家属面前显然相当不合时宜,亲友中的正常人已经开始皱眉头了:“你是哪位?”
“我是叶桐生的朋友。”庄明玘直视着叶父的眼睛,冷而轻地说,“我们是在‘夏令营’认识的,您知道是哪里吧?”
叶父悚然惊起,肉眼可见地一激灵,那神情活像遇见了恐吓犯。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不过庄明玘也不需要他回答,彬彬有礼地一欠身:“叶桐生出了这种事,我作为朋友,深感痛心,因为他原本值得更好的人生,这个结局对于他前半生遭受的痛苦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够了!”
叶父突然一声断喝,惊惧交加地盯着他:“叶桐生已经没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庄明玘微带冷笑地反问:“我说什么了?”
叶父:“……”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您节哀,”庄明玘依旧用那副文雅的口吻,无情地吐出刀片似的语句,“毕竟您这珍贵的悲哀,对他来说来得太迟了。”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说什么呢”“这谁啊?”“你认识吗?”
叶父颤巍巍地捧着胸口,叶家亲戚终于爆发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搡开庄明玘:“你他X有病吧!”
“我不管你有什么深仇大怨,这是人家儿子的葬礼!找茬不会挑时候?欺负人不怕遭报应吗?!”
庄明玘虽然个高,但是瘦得像纸片,哪经得起八十公斤的成年壮汉全力一推,当即脚下踉跄向后倒去。眼看后脑勺就要吻上地砖,关键时刻,斜地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半扶半抱地托住了他,接着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臂弯,对方用一种保护的姿势,稳定而有力地撑着他重新站直。
“没事吧?”
交锋就发生在一瞬间,不管是推人的还是围观的都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庄明玘率先应激,堪称失态地一把甩开了沈政宁的手,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甚至在挣扎中不小心打到了他的手背——
由于大家都很沉默,在满堂寂静中,那“啪”的一声显得尤为清脆,好像甩在登徒子脸上的大耳刮子。
沈政宁:“……”
他悻悻地揉着自己的手背,又在心里记上一笔,看向迅速别过头去的白眼狼。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庄明玘一小半倔强的侧脸,但沈政宁注意到他衬衫领口上的喉结来回滑动了好几次,仿佛正在在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他并没听清楚庄明玘说了什么,不过看其他人的反应也知道庄明玘不占理,但在葬礼上贸然动手实在不太好,于是沈政宁缓缓转向叶家人:“各位先冷静一下,出了这种事,你们作为家属,我们作为叶桐生的朋友,都需要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大家是为了叶桐生而来的,相信我们能理解彼此的心情。”
“是他先——”
沈政宁迅速打断对方,咬字清楚,略带警告意味:“我知道。但是逝者为大,不管有什么摩擦,至少今天、现在,不要打扰他最后一程的安宁。”
叶父躲在人群后,对这个突然杀出的陌生年轻人有点措手不及,沈政宁礼节性地朝所有人一点头,赶在他们再度开口之前,抬手虚揽了庄明玘一把,将他带离了人群中心。
庄明玘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承情的意思,沈政宁要不是看在他们家狗的份上,也懒得出来救场。两人在礼堂门口分道扬镳,沈政宁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庄明玘可能是打车来的,没有跟他走同一条路。
世界总在不经意处落下重锤,在没必要时突然应景,来时阴沉的天空,去时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五分钟后,沈政宁面无表情地踩刹车,按下车窗,目光隔着镜片复杂地落在路边的人形立牌上:“打不到车?”
这个点钟正好是早高峰,估计城里堵车,殡仪馆在郊区,附近本来出租车就少,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人过来。
庄明玘那玻璃珠似的漂亮眼睛透过雨雾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像是在掂量他的用意,沈政宁总觉得自己是在对付警惕心很强的黑猫,不能靠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引诱,说话声音大点都怕吓跑了他——说起来他为什么要谨小慎微,沈政宁忽然扪心自问:他跑了关我什么事?
记忆里雪白的萨摩耶适时朝他露出微笑,降下普照万物的神圣光辉。
沈政宁:“上来吧,我顺路送你回去,一会儿雨下大了。”
庄明玘歪了下头,看起来像是卖萌,其实是在副驾和后座之间飞速权衡,随后他果断地拉开了后车门,沈政宁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扶手箱空隙里丢过去半包纸抽。
“谢谢。”
柔顺黑发被雨水打湿成绺贴在两颊,显得脸色愈发苍白,薄唇几乎失去血色,沈政宁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两眼,怀疑庄明玘马上就要犯低血糖:“你还好吗?我这有巧克力,别半路直接给我导航到急诊去。”
庄明玘仰头靠在后座,这个姿势把脖颈线条拉到了极致,修长漂亮而脆弱无比,那枚喉结还在不安地滑动,声音低到像在喃喃自语:“不用,我不吃巧克力。”
“你还挑上了。”沈政宁趁着等红灯的工夫,在手套箱里翻了翻,摸出两个小面包扔给他,“6月份体检时候买的,应该还没过期。”
庄明玘恹恹地拿起落在身旁的小面包,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盯着它,好像小面包会反咬他一口似的。许久后他终于决定顺从本心,沈政宁在后视镜里一眼瞥见他要放下,立刻出声:“吃,别晕在我车上。”
庄明玘:“……我可能会吐在你车上。”
“那就吐,”沈政宁凉凉地道,“我可以停路边等你吐完。”
他大概是被不主动的家伙逼急了,态度开始强硬起来。但庄明玘的任性超乎想象,软硬不吃就是他的人生食谱,这人甚至把小面包远远地推到座位另一边,用实际行动代替口头拒绝,做出了立场鲜明的表态。
沈政宁:“……”
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人,狗都比他成熟吧。
说到底他们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今天才刚刚互通姓名,沈政宁完全是日行一善,而庄明玘的种种行径挂到网上能被骂三百条。面包他爱吃不吃,就算沈政宁现在让他滚下车自己走也合情合理。
“没关系,反正低血糖难受的人又不是我。”沈政宁语气和缓,堪称宽容,“友情提示,如果你不幸晕倒的话,我会直接把你送进医院,到时候有人抬你、有人给你测体温、量血压、灌葡萄糖,整个过程中可能碰到你的医生护士和普通路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可能会短暂地失去知觉,但不会一直都没知觉。”
“对你来说很难受吧?”
他双手放松地搭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意味深长地道:“毕竟、你好像非常讨厌别人触碰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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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