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阁中哭声一片,元木槿呆呆望着毫无声息的“逍遥子”道长和崔良相,眼中的泪珠已然枯竭。
“吵什么吵?这里是皇宫,不许哭丧。皇后娘娘有令,得了疫病死的人,一律拖出去烧了!”一个内侍扯着嗓子叫喊:“还不快动手!”
元木槿扑到“逍遥子”道长身上,不经意间露出手臂上的红疹:“哇哇哇,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师尊!要烧连我一起烧了吧!”
内侍连退三步:“他得了疫病,一起拖出去,拖出去!”
一辆木车拉着三卷破席,吱呀吱呀走进了皇城外,来到一处偏僻居所。
元木槿一跃而起,从驾车的人中接过一卷银针,插入牧云寒和崔良相的头顶及四肢诸穴。
她心里有些忐忑,师叔的假死之术也不知会不会留有遗症。
崔良相率先醒来,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咯的老子腰疼。”
元木槿急忙道:“师叔,我师兄还没醒呢!”
崔良相伸出手把脉,沉思片刻,叹一口气:“不好,不好......”
元木槿暴起:“什么?”
崔良相皱眉:“哎呀,你叫什么,我是说他平日里睡觉不好,此次难得有沉睡之机,所以不愿意醒来,想多睡会儿嘛!”
元木槿瞪他两眼:“吓死人了......”
崔良相摇摇脑袋:“嘿嘿,皇后一定乐坏了,以为我们真的中毒死了,却不想中了老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元木槿陷入沉思:“那么,谁会成为太子的继任者呢?”
崔良相摸摸她的头:“自然是,力挽狂澜、铲除逆贼、忠君救父的那个人了。”
窗外落雪飞扬,洁白世界里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三日后,冰雪中的京城像被泼了一桶滚油,噼里啪啦炸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大批士兵进驻京防以及更严格的宵禁。
这并没有阻止坊市里好奇的人们对皇城之内的打探,各式各样离奇的传言如风一般散开,直到垂危的老皇帝重新临朝,颁布了数道圣令,人们这才直到,太子殿下数月前已因心疾薨逝,皇后随即勾结圣蛊门的妖人,用邪术易容成太子。
据说那一日的早朝上,假太子忽然大叫起来,接着从身体钻出许多瘆人的黑虫来,这些虫子一钻出来他的外貌便立刻发生了变化,肥胖的身体像一只水囊一样瘪了下去,变成了一个细瘦苍白、眼窝凹陷的似人似鬼的家伙。听说,还当场吓晕了几位有年纪的大臣。
坊市的老者说到这里,眼睛一亮:“还得是咱们的齐王殿下,如有神助一般,率领数十军士就平息了骚乱,接管了金甲卫,救出了当今圣上,要不然天下岂不要落入妖人手中。”
城中的情势稍一稳定,崔良相和她师兄便立刻被召回皇宫,而她,则去看了元明芙。
大伯父因贪污丢了官职,元家上下正忙着收拾东西迁回元家老宅,元明芙疯疯癫癫,被锁在绣房里无人照管。
她溜进房中,看见元明芙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又笑又唾:“呸,胡说,我才不是什么凰命之人,都是他瞎说,瞎说。”
元木槿从未喜欢过这位元家大小姐,可此刻心中只觉得悲凉。
她蹲下去,用手梳理着面前人的散发,轻声说:“元明芙,你说的对,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凰命之人。十八年前,一个穷困潦倒的相士,偶尔路过一户生了孩子的官宦人家,正巧他犯了酒瘾,便对这户人家说,新生儿是大富大贵之命,若为女儿便是皇后,若是儿子便是卿相。本来这是讨酒的吉利话,并没有人放在心上。不成想几年后,相士治好了君王的顽疾,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国师,他的那句戏言,也成了金口玉言。”
“那户人家当日诞生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孩子克父克母,自然不是好命数,那就是另一个孩子了。”
“元明芙,那本是我的师叔——崔良相一句换酒喝的奉承话,却不想,害了你的一生。”
元明芙怔怔看她。
元木槿停顿片刻,面上闪过一丝迷惘,接着缓缓摇头:“不,并非是那句话害了你。皇宫本是天底下最大的牢笼,吃人的恶兽,你一个小小寒门女,如何能安身立命?元家却执意将凰命之言宣扬出去,借民意让皇后定下你为太子妃,后来太子身死,皇后要借你的肚子生下一个所谓的皇孙,才把你囚禁在宫中。”
“与虎谋皮,焉能善了。”
元明芙眼中滴下无声的泪。
她接住一滴眼泪,手中一烫。“元明芙,好好活下去吧,就当过往一切皆是浴火的劫,以后只为自己而活。”
医署中多了许多受伤的兵士,正缺人手,元木槿自告奋勇去帮忙,几日下来,连医术都精进不少。
崔良相难得抽出空来看她,顺便带了一封信给她。
元木槿阖上信纸,轻声问:“他还好吗?想来这些日子一定不轻松吧?”
一脸疲倦的崔良相叹口气:“唉,时局变化,权力更迭,哪有容易的?好在都过去了,只是师侄女,你真的要走么?其实殿下他......”
元木槿垂眸:“殿下他,明白的。”
崔良相沉默良久,低声问:“那,你可要再见殿下一面?做个告别也好。”
元木槿摇摇头:“不需要了。”
我们已经有太多的离别,这一次就安安静静告别。
六个月后,天子薨逝,新皇继位。正是夏日好时节,落霞山下一片片木槿花开得好,引来许多游人驻足观赏。
“不知是何人在这里栽种了许多木槿?”
“大约是附近的农户,又不是什么名贵的花种。”
“听说咱们的新圣上最爱木槿,可是皇宫里又一棵木槿未种,真是奇怪事。”
......
元木槿站在粉色的木槿花下,抬头迎着耀眼的日光,遥望皇城的方向。
他会成为照耀黎民的光,而她,是黎民中的一个。
或许他们会再次相见,在林间,在幽谭,在雪山,那刹那间便已是永恒,生生不息,流转不息。
上天的安排,一定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