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落,血色残阳映照下的秦淮渡口依旧人声鼎沸。沿途两岸的水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往来的商旅行船影只交错,光亮似是更胜白日。
一叶孤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水天交界的地方,待驶得近了,才看出那是一艘载满了行旅的客船。
客船渐渐靠近渡口,不多时便停在一处埠头附近。一抹青衣随着说说笑笑的人们一同走下船侧的木阶,眉眼中不经意间流露的思绪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轻松愉快——望了一眼天幕上隐约闪烁的星点,计子归定了定神,开始四下寻找约她到此的人。
早在踏上前往秦淮渡口的客船之前,她便无数次想过夜玫主动提出这次邀约的原因。她并不否认那人帮了她很大的忙,也正是因此,她才在不经意间欠下了对方不该欠的人情。
可夜玫再怎么说也是潇月阁的令主之一,头脑又灵活得几近狡猾,说不定此行之中隐藏了什么阴谋。如果她足够清醒,或许根本就不会赴这场鸿门宴。
然而,现在她还是站在了这里。
计子归暗自摇了摇头——她当然可以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她也从来都是守信重诺之人,赴约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可心中最隐秘的一隅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今天愿意来到这里,绝不仅仅是因为诚信这种单纯的理由。
她理不清那些纷繁杂乱的感情,却也不想欺骗自己的心。
正踟蹰不定间,远处的水面上突然传来女子空灵的呼唤声:“计女侠。”
寻声望去,只见着了一袭黛青色水纱的女子正手持一支长柄船桨,遥遥立于一叶木舟的船首。
那人和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夜玫手下的使女晨初。
晨初见她注意到了自己,腾出一只手挥了挥,便要摇桨将木舟划得更近些,却见计子归身形一纵,衣袂随风自动,脚下使出踏波无痕之法,在水面上惊起阵阵涟漪,不多时已轻巧地落在了船上。
岸上隐约传来行人的喝彩之声,晨初清浅一笑:“计女侠的轻功步法果真出神入化,难怪令主会对你青眼有加。”
计子归并不理会她的奉承,她曾亲眼见识过晨初的身手,更不敢轻易放松警惕。况且和潇月阁的其他人同处一叶扁舟之上,也让她有些不自在:“是夜玫让你来找我的?她人呢?”
“令主有些俗务缠身,一时无法脱开,不得已命属下前来迎接,还希望计女侠不要挑理才是。”
晨初并未展露出分毫敌意,说完便径自回到船头,悠然荡起了桨。
计子归见状,只好在船尾的位置坐下。耳畔尽是水波荡漾的声音,眼中倒映着岸上闪烁不定的灯火,她愈发猜不透夜玫的想法了:“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无可奉告,”晨初并未给出答案,“等到了地方,计女侠自然会知道。”
计子归略一挑眉,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辞,想也知道定是夜玫的指示:“她又有什么阴谋?”
她故意出言试探,晨初却也不恼,反而玩味一笑:“计女侠这话可是冤枉了我们令主,她喜欢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做局害你?”
轻佻的一句戏言,不偏不倚地戳中了计子归最不愿去想的心事:“油嘴滑舌,真是跟你主子一个做派。”
晨初依旧面带微笑:“多谢计女侠夸赞。”
计子归懒得跟这胡搅蛮缠的女子继续胡侃下去,便盯着水波不再开口。好在晨初也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只是划着木舟,渐渐驶离了岸上的火光。
天色渐晚,二人周围亦只剩下了漆黑的水面。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木舟缓缓穿过一座低矮的石孔桥,前方才隐约出现了一点亮色。
木舟渐近,那光芒也与之扩散。待船身驶到近前,计子归终于看出那是搭在水面上的一处红台。
此时台下的河岸四周已围满了闻风而来的看客,不远处的水面上分列着十几只小船,似是在齐齐等候着表演开场。
全程保持沉默的晨初将船停在预留的位置,这才开口解释:“今天是秦州城的花灯节,应城主邀请,留仙苑也在此处设下了演出的歌台。”
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主上是从不理会此类邀约的。计女侠应该清楚主上的作风,她行事一向率性而为,这些所谓的权势名利本就拿她不住。若不是计女侠答应今夜前来,恐怕城主今年依旧无法如愿。”
说完,她略一抬手,妖异的蓝色烟花便应声在空中四散开来。
下一秒,歌台上骤然弹出几道璀璨的红纱,将台上的空间覆住。几位姿容曼妙的舞姬伴随古琴的悠然乐声轻灵地出现在台上,恍若落入尘世的仙子,舞步更是摇曳生姿,一颦一笑带了无数风情,直勾得台下众人心驰神荡。
计子归一眼就找到了隐藏在众舞姬之中、兀自抚琴和歌的夜玫,却又不大敢认——无论是断涛崖试剑,或是在竹林别院的几次会面,那人都是一袭利落的劲装短打,从不作其他装束。是以在计子归眼中,琼羽令主本就该是这副杀伐果决的模样,她从未想过那人也会有着了一身蝉衣纱裙,扣弦而歌的时候。
定定地站在船尾,目光却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计子归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夜玫实在太过光彩照人,仿佛她生来就该是这红台上的歌姬,即使是同为女子的她看着也很难不心动。
夜玫微微垂首,惯常半扎的马尾散下来,用装饰着银色流苏的发簪闲闲地盘了个髻。她身着水红色轻纱,涂了丹蔻的指甲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琴弦,微垂的眼睫却并不聚焦在手中的乐器上,反而投向早已和晨初约定的方向,寻找着那抹素色的身影。
饶是距离甚远,四目相对的瞬间,计子归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那人唇边浮起的无声浅笑。
即使早就知道夜玫相貌出众,她却是第一次真真实实感受到胸口因那抹笑意而产生的悸动心跳。急急低下头去,试图掩住繁杂的心绪,可不过片刻又忍不住转回目光,想要多看那人几眼。
随着一曲终了,红台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却被台下看客的一片叫好声恰到好处地遮盖过去。不过片刻歌舞再起,台上却不见了夜玫的身影。
晨初见状,重新拾起船桨,划起木舟驶离了这片喧嚣之地。
途中并不见计子归出言阻拦,这让她颇为不解:“演出并未结束,计女侠竟不问我为何要离开吗?”
“十有**是夜玫的意思,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计子归单手拄着下颌,随口应了一句,脑子里却尽是那人一袭红衣抚琴和歌的身姿——尽管理智告诉她不该回想刚才所见的一切,可对方微微含笑的绝丽容颜仿佛烙印在心中一般,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
隐藏在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她早已觉察到是什么,却也明白那是绝对不可以碰触的禁忌。
于是只能强迫自己转开思绪:“你刚才说在水上搭起歌台的是留仙苑,那是什么地方?”
这次晨初没有回避她的问题:“留仙苑位于护城河畔,由主上一手建立,不过不是什么酒欲声色之所,只是一处唱曲的清馆而已。”
“清馆?”计子归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含义,“夜玫建立的清馆,会是如此单纯的地方么?”
不必晨初回答,她也能猜到,所谓的留仙苑绝不会仅是纯粹的乐声舞坊,大抵是潇月阁设在中原武林的一处据点。
对此晨初并不否认:“计女侠若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去找主上问个明白。”
话音落下的同时,木舟刚好停靠在沿途的一处河岸。
计子归没有多想,起身就要回到岸上,却见船舷上方伸出一只涂了丹蔻的手。
顺着那艳丽的指尖往上看去,便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如花笑靥:“计姑娘今夜愿意大驾光临,在下深感荣幸。”
计子归愣了一下,明知不该搭上那只手,却还是任由夜玫拉着自己上了岸。
此时的夜玫已经换下了歌台上的华美衣饰,取而代之的是绣了金色云纹的细白绸裙。明明是比刚才朴素许多的装扮,却分毫不减她的姿容,反而衬得那身段愈发袅娜灵动。
计子归看得有些失神,直到面前响起一声低笑,才陡然清醒过来。
对上夜玫调侃的目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对方面前失了态,连忙转开视线:“我已按照和你的约定来了秦淮渡口,这件事该结束了罢。”
夜玫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结束?计姑娘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你回去么?长夜漫漫,这才是开始而已呢。”
十足暧昧的话语谑得计子归脸上一红:“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故意引导她想歪的某人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今天可是秦州城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当然是要你陪我一起赏灯了。”
“?”
计子归曾无数次猜想夜玫邀她来此的目的,却唯独没猜到会是赏灯这么简单的事。
对她来说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单纯,甚至单纯到有些荒谬——夜玫难得抓住机会能差使她做些什么事,不说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刻意刁难,至少也该和她们的立场沾点关系,比如让她不再干涉潇月阁入主中原之类的要求。
结果……这人竟只是拉她来赏灯?
夜玫却十分坚持自己的说法:“怎么?我就想要你陪我一起看灯,不可以吗?”
尽管不知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但计子归此行的一部分目的确是为了还她的人情,也不好搅扰夜玫的兴致,便由着她拉起自己的手,一同奔向身后灯火摇曳的街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