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计子归曾独自行走江湖数载,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街市。
街上灯火如昼,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其中最多的当属种类繁复的河灯。
“花灯节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放灯的习俗。据说今天在河灯的灯罩上写下心愿,把它放在一只小木船上,让船顺着水流飘走,愿望便能实现。”
夜玫手里拿着买来的几样小吃,嘴里一边嚼着酥糖,一边还不忘给计子归解说,眸中溢满灯火流光的色彩,显是心情大好。
可惜计姑娘从来不说什么擅解风情的人:“若是如此轻易便能得偿所愿,这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悲伤苦楚了。”
夜玫听着她和外表截然不符的老成感叹,不禁抽了下嘴角:“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尽是些煞风景的念头?”
说罢,将手中的一支糖葫芦强行塞给了她:“还是多吃点甜食,省得整天愁眉苦脸,会老得很快的。”
计子归盯着裹了糖衣的山楂瞧了瞧,踟蹰片刻,试着咬了一口,尚未成熟的红果酸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激得她眼角都有些湿润:“哪里甜了?分明酸得要命。”
夜玫却觉得她这副表情少有的生动,总算不再是那种少年老成的无趣模样了。见计子归一边拭泪一边小声抱怨,嘴角还挂着一点糖丝,便没有多想,伸手为她拭去:“沾到嘴边了。”
带着丹蔻的指尖触到柔软皮肤的瞬间,明显感觉到计子归的动作僵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夜玫心中也随之闪过一丝异样,连忙抽回了手。
待到回过神,又有些懊恼——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前后后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不就是为了骗计子归喜欢上自己么?怎得现在只是简单的触碰,她竟不敢出手了?
这种瞻前顾后的作风,实在不像她。
不过既然没能抓住那丝异样的感觉,夜玫也懒得庸人自扰,索性转开了话题:“计姑娘可有想要实现的心愿?如果有的话,不妨去河边放一次灯,说不定会灵验。”
计子归沉思良久,方才抬起头,清澈的眼中满是坚定:“我希望朝局早日宁定,天下百姓再不必遭受战乱之苦。”
十足认真的表情看得夜玫怔愣半晌,不觉一声苦笑,还真是这位会说出的话:“计姑娘不能入朝为官可真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你这愿望未免太宏大了些,难道就没有什么为自己许下的心愿吗?”
“……没有。”
计子归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选择了这个答案——其实论起私心渴求之物,她也未必没有。不该存在的肖想正妄图在心底的一隅生根发芽,她却必须将它扼杀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即使她有朝一日真对某个女子动了心,那个人也绝对不该是潇月阁的令主。
计子归悄然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开口道:“如果你有什么要许下的愿望,我再随你去一次河边也无妨。”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通过许愿得来的。”
夜玫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也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而下一秒,又换回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脸:“不过眼下我也并无所求,计姑娘愿意陪我去许愿,已经实现我的愿望了。”
即使听过许多次真假参半的情话,计子归还是很难抵挡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陌生男子惊喜的声音:“前面可是留仙苑的夜玫姑娘?”
一句话引得二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正率领一队家仆朝她们走过来。
夜玫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随即堆上一脸礼貌的假笑:“原来是城主,好久不见。”
“我方才便觉得那背影像你,果真没有认错。”
被称为城主的青年快步来到她面前,露齿一笑:“我刚才在月水楼那边听了你唱歌,才回到这里不久,这么巧便又见到你了。”
顿了一顿,不等夜玫回答,便又继续道:“难得你愿意答应我的邀约登台献唱,却仅是演奏一曲便不辞而别,可是台上哪里的安排不合你心意?”
夜玫并不过分疏远他,却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城主说笑了,月水楼内外的布置可以说是无可挑剔。那红台与我留仙苑的歌台几乎无二,想来城主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夜玫在此先行谢过了。”
“那你怎么……”
“因为我约了重要的人见面,今夜这一曲本也是为她而歌。”
说着,夜玫顺势环住计子归青色的衣袖,温温一笑:“当时时间紧迫,自是来不及道别,还望城主原宥。”
几近直白的话听得那人一愣——他虽不知计子归的身份,但夜玫表现出的亲昵态度无疑佐证了她刚才的说法。
很想问个清楚,可念及终归是对方的私事,便也没有多言。只是和夜玫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带着手下离去了。
直到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夜玫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却依旧没有松开搂着计子归的那只手:“人都走远了,计姑娘也不必再气了罢。”
计子归被她说得一愣,微不可查地咬了下唇:“谁说我生气了?”
“没有吗?一张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夜玫轻而易举地戳穿了她的心事,这让计子归脸上有些挂不住,立刻想要收拾好情绪,徘徊在心中酸酸涩涩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不得不承认刚才看出的事实:“他喜欢你。”
即便夜玫没有特意介绍,但从这二人的对话计子归也不难判断那人的身份——秦州城的城主,这样身份的人居然会对夜玫这个“寻常百姓”照顾有加,其中的意义自是不言而喻了。
听着她带了些赌气意味的声音,夜玫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只是喜欢听我的歌而已。”
没想到计子归理不清自己的感情,窥探别人的心思倒有些门道:“我是经营清馆的商户,他是这里的城主,偶尔是会有些交集,不过仅限于他时不时会来捧我的场,可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说罢,尾音一转:“难不成计姑娘吃醋了?”
“才没有。”
听见“吃醋”两个字,计子归身体一颤,立即出言反驳。夜玫却十分中意她这副模样,随手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
计子归想要挡开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手,手腕几乎抬到了半空,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由着对方胡闹。
接下来的一路罕见的有些沉默。直到二人来到临近河岸的酒馆,酒楼的老板娘主动上前和夜玫搭话,才算打破沉寂。
“这不是留仙苑的夜玫姑娘吗?真是稀客。”
此时她们才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定,计子归看了一眼满面堆笑的老板娘,目光又转回夜玫身上,正疑惑这二人为何是旧识,却见夜玫变脸如翻书般扬起一个笑脸:“周姨,近来买卖可好?”
提起这茬,老板娘的脸上也跟着笑开了花:“托你的福,今天的客人多得根本忙不过来。”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留仙苑许久不开张,突然宣布要在月水楼搭台演出,自是有不少熟客赶来捧场,我这小店里人来人往的,也算沾了你的光嘛。”
“您太客气了,”夜玫倒没把此事挂在心上,“即是如此,快去忙罢,别耽搁了生意。”
一旁的计子归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喝到一半的茶盏——自打她来到这秦州城,从围满了水上歌台的看客,到那位自来熟的城主,再到这位做生意的老板娘,这里的人似乎都和夜玫相处得十分融洽。
但这位毕竟是潇月阁的令主,在武林盟诸位长老的口中可是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怎得今日一见,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见周姨转身下楼,她小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反倒问得夜玫满头雾水:“令主怎么了?令主也是人,又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和其他人关系熟络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么?”
“除却这层身份,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个问题,计子归怔了一怔。她自小便遵从父亲教诲,从来坚信正就是正、邪亦是邪,自古正邪不两立,却从未想过所谓是非善恶并不是单纯由身份而定,其中还有着更为深刻的东西。
“不过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你们这些虚伪的武林正道就知道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夜玫不满地嘀咕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却见计子归拿起桌上的茶壶,重新倒了杯茶:“方才是我失言,我以茶代酒,向你赔个不是。”
“以茶代酒?计姑娘未免太没诚意……”
夜玫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你以前没喝过酒?”
“是。”
计子归并不介意承认自己滴酒不沾的事实,却推开了手边的茶盏,取过夜玫面前的酒壶,自顾自倒了一杯:“不过偶尔破一次例也无妨。”
话语中似是意有所指,在熹微烛火的映衬下,清澈的双眸仿佛染上了一层暗色。
夜玫连忙想要阻止,却见计子归仰起头,直接将一整杯酒尽数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呛得她连着咳了几声,面上也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夜玫见状,无奈地起身拍了拍她的后背:“哪有你这么喝酒的?你……”
才说一半,未出口的话便被浓郁的酒气尽数堵了回去。夜玫只觉眼前一花,板过她肩膀的那只衣袖夹杂着竹叶特有的清香,不等她有所动作,计子归已上前一步,悄然吻上了她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