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玫果真言而有信,不过几日,便又偷偷溜进竹林别院来找计子汐玩了。
计子汐乍一见她自是十分惊喜,就要从矮凳上起身,犹豫数秒,却又不情愿地坐了回去。
老实说她对夜玫的印象始终不错,也不愿相信她是居心叵测之人。然而计子归的警告犹在耳边,她不敢妄动:“姐姐不让我和你走得太近。”
见她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夜玫心中暗暗好笑,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放下手中提着的包袱,大大方方在光洁的棋盘前坐了下来。
手指执棋轻点,不多时便还原出几日前那盘残局:“那你姐姐有没有告诉过你,做事应当有始有终?”
“姐姐已经陪我下完这盘棋了。”
计子汐想要拒绝,可论起伶牙俐齿,再有十个她也未必是夜玫的对手:“这是你和我的对局,关你姐姐什么事?你我之间分不出输赢,这盘棋便算不得结束。”
这话想来也有道理,计子汐只好在棋盘前坐下:“那好,不过你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局了。”
本以为夜玫不会应允,谁知对方竟爽快地应了下来。
夜玫再不藏拙,棋招步法毫不留情,杀伐果断,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将心不在焉的小女孩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输了。”
看着明显一边倒的棋势,计子汐只好弃子认输。只求这局终了,能让所谓的“危险人物”赶紧离开此处。
夜玫一眼看穿了她好懂的心事,吹了吹指尖,不紧不慢道:“你并未使出全力,竟甘愿就此认输么?”
计子汐突然有种被算计的感觉,猛地抬起头:“你答应过这是最后一局。”
“没错,我是说过最后一局,不过仅指下棋而已。”
夜玫轻车熟路地坑着小丫头,看不出有半点负罪感。随手打开手边的包袱,从其中取出一只方口陶壶和装了羽箭的烟色箭袋:“我看你好像没什么心思与我对弈,不如咱们玩点别的。”
计子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虽猜到可能有诈,依旧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
“投壶。”
见鱼儿顺利上钩,放线之人得意地挑了下眉:“玩法很简单,咱们轮流把这几支箭扔进放在远处的壶里,投中数量多的人就算赢,要不要试试?”
不用计子汐开口,夜玫已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寻到了答案:“走,随我去外面。”
于是当计子归踏着西下的晚霞匆匆回到竹林时,一眼便看到院子里这一大一小正抢着往五米开外的那只方口壶中掷箭,玩得不亦乐乎。
闪烁波光的湖水倒映出夜玫精致的侧脸,反射的光芒竟映衬出少见的温和意味。
见计子汐掷出的箭撞上壶口,又被弹落在地,她唇角微扬,从箭袋里夹出最后一支箭:“没中,轮到我了。”
话音方落,计子汐立刻想把那支箭夺下来:“怎么能算没中?明明碰到壶口了。”
她一只手拉住夜玫的衣袖,踮着脚想要去够对方拿着的箭,夜玫却故意把手举得更高了:“不行,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掷物的手法可是很高深的学问,你还有待修行呢。”
说罢,刻意抬高手腕:“箭矢和其他兵器不同,因箭杆本身较长,发箭的技巧更侧重平衡而不是力量,看好了。”
语毕,掌心倏地反扣下来,一道箭光如流星般弹射而出,稳稳落入壶中。
“好厉害。”
尽管两人玩了一天,计子汐早已知道夜玫箭无虚发,但这般漂亮的手法无论看上多少次,都令她忍不住出声赞叹。
倒是一旁抱剑作观的计子归看不下去了:“你都教了我妹妹什么东西?”
这魔教女子真是愈来愈放肆了——先前她看在她救了雪团,又陪子汐下了一天棋的份上,对她闯入冠星山一事不予追究,谁知夜玫得寸进尺,再次潜入雁行剑派不说,甚至偷偷传授子汐暗器之术。
要知道雁行剑派是武林七大剑派之首,在各大门派之中威名显赫,最看不惯的便是此类偷袭陷害的歹毒手段。
偏偏那人还毫无掩饰之意:“自是教她使暗器的手法,有什么不妥吗?”
夜玫说着,抬手甩了下半扎的马尾:“计姑娘可是有什么不满?还是嫌在下教得不够仔细?我与子汐投缘才愿意指点两三,换作旁人求着当我徒弟,我还未必想收。”
计子归被她一脸坦荡搞得十分无语,这人果然存了心思要和她过不去:“雁行剑派是名门正派,按本派门规,门下弟子严禁修习此等下九流招数。”
短短两句话不偏不倚,正触到夜玫的雷区,她最讨厌的便是这些所谓正道自恃清高的虚伪之辞,神色顿时冷了几分,轻蔑地一声嗤笑:“计女侠还真是光明磊落,似你这般武功高绝之人自是不屑耍什么卑劣诡计。但对没有修为的人来说,这些下九流手段说不定能在危机时刻保得一命。”
“武功本身何来对错?不过是看修行之人如何使用罢了。”
计子归下意识想反驳她这些歪理,却又明白夜玫所说确是实情——子汐虽根基不足,学不来刀剑之流,这暗器一门却可习得,毕竟对内功要求不高,只需手法稳准便能打对方个出其不意。
虽不修此道,这些道理计子归还是懂的。只是她打小就被教导严守剑派门规,又不屑使用卑劣手段,一时心中竟如同打翻五味瓶,说不出什么滋味。
见她眼中多了些许迷茫,夜玫心知自己的话奏了效,紧促的眉宇稍霁:“看来你和那些脑袋一根筋的正道傻瓜终究有些区别,还能再救上一救。计姑娘且慢慢想罢,我改日再来。”
——
打从那天起,夜玫便彻底成了竹林别院的常客。这座冠星山任她来去自如不说,甚至专挑计子归在家的时候登门入室。
次数一多,计子归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对她刀剑相向了,毕竟夜玫对她妹妹确无恶意,反而传授了许多秘术要诀,在她的指点下子汐投掷暗器的手法可谓进步神速,不过短短半月便将投壶的技巧尽数掌握。
“长兵器你已学得七七八八,今天教些其他的罢。”
微风轻拂,摩挲着碧色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静谧的竹楼外面,夜玫从怀中变戏法般取出一个粗布缝制的沙包,丢给计子汐:“接下来是较为沉重的短兵器,和这沙包的重量差不多。咱们先玩玩沙包,试下手感如何?”
女孩自是开心地应下了,夜玫转而将视线投向坐在竹檐下擦拭宝剑的青衣女子,眼中多了几分促狭笑意:“计姑娘要一起玩吗?”
没想到她会出言叫自己,计子归有一瞬的恍神,不经意间抬起头,刚好坠入那双眼中惑人的幽暗深潭。
脸上不受控制地一红,仓皇摇摇头,提剑起身离开了。
夜玫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笑意更深了几分。转回身却故意皱起一张俏脸,十足烦恼的模样:“你姐姐似乎对我有些成见。”
计子汐不以为然:“这倒不是,姐姐大抵是不习惯这些,并非有意为之。”
“不习惯?”
夜玫略一蹙眉,听计子汐继续道:“姐姐习武的天资极好,放眼整个剑派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因此父亲对她的要求十分严格,其他师姐妹偶尔得闲还会聚在一处玩耍,姐姐却从不参与这些,整日只与刀剑为伴,适应不来也是常事。”
说到此处,不免想起不愉快的旧日:“雪团也是姐姐从外面抱来的,本该是由她养着,却被父亲以玩物丧志的名义丢了出去,我只好偷偷把它藏在这里。”
即使猜到计子归不会有太幸福的童年,但这样的经历还是让夜玫一时语塞,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于是这竹林也就跑得更勤了,甚至惹得留仙苑中的两名使女都难免在意:“主上今日又要去冠星山?”
随手系上发带就要出门的夜玫并未觉察有任何不妥:“不错,你们有什么事?”
“倒是没有……”
见芊霞和晨初欲言又止,夜玫反而好奇起来——这两人是她经过层层考验悉心选拔出的最忠心的下属,从不会刻意隐瞒她什么:“有话就说,不要犹犹豫豫的。”
闻言,二人对视了一眼,芊霞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躬身道:“属下冒昧,自知不该多管主上的私事,但您难道不觉得最近去雁行剑派的次数太多了么?”
晨初应声附和:“正如姐姐所言,主上并非没接过此类任务,往常最迟五日也就解决了,怎么这次……”
“原来你们吞吞吐吐半天,是想问这个。”
夜玫依旧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想也不想便打断她们的话:“计子归和以往的目标不同,在她身上是要多下些功夫才行。”
可是……
芊霞和晨初再次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就自家主上这藏不住的急切,实在不像是去执行任务,反而更像是去和亲密的恋人幽会。
跟了夜玫这些年,她们不止一次见识过她的手段,昨天还对着任务对象情话缠绵,今日便能把反着光的刀子捅进对方心口,眼都不会多眨一下,可以说是无情到了残忍的地步。
可到了计子归这儿,总觉得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了,偏偏她们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甫一迟疑的功夫,夜玫趁机打了声口哨,长腿一迈,踏着窗框飞身而下,轻巧地落在闻声赶来的马背鞍鞯上。
抽出腰间的软鞭,一声轻喝,毛色油亮的黑马已朝着远处绵延不断的青峰绝尘而去。
不过半日,便到了冠星山脚。夜玫甩手放开束马的缰绳,正打算沿小路上山,却见一抹熟悉的青影出现在车马往来的官道上。
“计姑娘?”
夜玫一眼便认出那是计子归,又惊又奇——相处这么久,她早已把对方的性格摸了个通透。计子归向来不喜出门,非得有要事,一般不会离开她那片宝贝竹林。
计子归也远远看到了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转瞬便被十足的焦急取代:“夜玫。”
见她的样子,夜玫心知有异,难得正色道:“出什么事了?”
“子汐被两个打扮奇怪的人带走了。”
计子归运起轻功,几个起落来到她面前。望向道路两侧分开的岔口,清丽的脸上尽是懊悔之色:“都怪我太大意了,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到竹林,说要我去正堂议事,我没多想便去了前山,哪曾想竟中了奸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见她急得几欲落泪,夜玫也意识到事态不妙:“现在可不是后悔的时候,咱们得赶紧把子汐找回来。”
“你愿意帮我?”
“子汐不止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门生,怎么我就救不得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生怕她曲解了自己的话,计子归急切地想要解释,夜玫却没让她说下去:“即是如此,咱们兵分两路,你去左边,我往右找,这样能快一点。”
计子归点头应下,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截巴掌大的信号弹交给夜玫:“一旦找到子汐,放响箭联系。”
夜玫也不跟她客气,接过东西转身便走,却被计子归叫住:“等一下。”
“怎么了?”
计子归迟疑了两秒,方才压低声音开口:“这里终归是雁行剑派的地界,你多加小心,切莫被其他人发现了踪迹。”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夜玫怔了怔,真心展颜一笑,眼角眉梢尽是动人风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