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听闻计子归有个年仅七岁的妹妹,但夜玫着实没料到会在这里和她偶遇。
瘦瘦白白的小姑娘,和她姐姐的眉眼气质颇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计子归的弱气只是流于表面,不动武功时看上去很安静,一派温良无害的大家闺秀风范,骨子里却有着独属武林高手的傲气和锋芒,只是被刻意敛去而已。
而计子汐不一样,从她身上察觉不到丁点习武之人应有的气息。正如夜玫早先探听到的消息所说,这孩子自打出生起便身体孱弱,并非练武的根骨。
心中大概摸清了这姐妹二人的情况,夜玫脸上却不动声色,倒是无比庆幸刚才一时冲动救下了那只叫做雪团的猫。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至少这个小插曲给计子汐留下了完美的初印象。女孩毫不怀疑便相信了她是计子归的朋友这一随口胡诌的荒诞说法,又热情地带她来到计子归居住的、由层层翠竹环绕的别院。
“这里的竹林排布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隐藏着按五行八卦置列的阵法机关,是姐姐的得意之作。除非有人带领,否则外人是绝对进不来的。”
走在前面带路的计子汐显然十分欢迎猫咪的救命恩人到访,不用夜玫多问,便滔滔不绝地卖掉了自家姐姐的半数家底:“不过你既然是姐姐的朋友,我便破一次例,带你进来也无妨。这里名义上是她闭关修行的临时居所,但姐姐天性喜静,比起山前吵闹的庄院更喜欢待在这边,你如果要找她还是来这里更好。”
“知道了。”
夜玫表面平静地应了一声,实则暗暗自得,而计子汐并不知道她打得噼啪响的小算盘:“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朋友呢。平时除了公事,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来找她。”
夜玫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计子归那个闷葫芦性格,要不是上次和自己打了个平手,得以在江湖上声名大噪,怕不是一辈子都难和外人有什么交集。
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小姑娘搭着话,一边暗自记下了这竹林阵的道路走法。不过多时,两人眼前的景象豁然变得开朗起来,一座精巧的竹楼赫然立于道路尽头,不远处一汪清澈的水潭波光闪闪,与之相映成趣。
“到了,这里就是竹林别院。”
看着计子汐欢快跑向竹楼的背影,夜玫莞尔,懒散地跟上她的脚步——这地方虽清幽雅致,却太过沉寂,不入世俗之流,和它的主人简直如出一辙。
推开竹楼的门,里面的摆设十分简洁,却不失古韵——一面竹子制成的立柜、一张雕花的木桌,加上一方小小的茶台,便构成了一楼的全部家当。
计子汐先她一步进来,此时正坐在茶台后的矮凳上,盯着面前下到一半的棋局出神:“我没有武功,平时帮不上姐姐什么忙,可又怕她独自一人孤单,便经常来这里找她下棋。”
“姐姐从来也不嫌我烦,可她最近总是不在,恐怕没办法陪我下完这一局了。”
敏锐地捕捉到女孩眼底一闪而过的寂寥神色,夜玫心中不大舒服,缓步上前:“即是如此,我陪你下完这盘棋可好?”
闻言,计子汐原本暗淡的目光倏地多出几分亮色:“你愿意陪我下棋?”
“当然,”夜玫随手捻起一枚黑色棋子放入盘中,勾出一个好看的笑,“不过先说好,输了可不许哭鼻子,我才不会因为你是小孩子就手下留情。”
“没问题,求之不得。”
计子汐年纪虽小,在棋艺方面却不甘落于人后,这倒也合了夜玫的心意。二人从天亮一直杀到天黑,就连那抹青衣无声地出现在门外都没有任何反应。
挨了一天才从武林盟的宴席脱身的计子归只觉得赔笑赔得脸都要僵了,简直比舞一天剑还累。好不容易赶在入夜时分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没想到夜玫竟凭空出现在自己的住处,一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视线一转,便见自家妹子坐在那人对面,二人距离对方不过咫尺。生怕夜玫突然发难,连忙抢前一步,剑光陡然出鞘:“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夜玫早已觉察计子归的到来,狡黠的笑容一闪而过,抬手一掌击向桌面,借力打力使出后空翻灵巧地避开攻势:“计姑娘,别来无恙。”
计子归一眼瞥见她腰间别着那把试剑时曾作为武器的危险折扇,心中愈发警惕,持剑护在身前:“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心里想着你,想来就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夜玫略一耸肩,说起情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纤长的手指从棋篓里夹出一枚黑子,目光顺带扫过棋板上的残局,大有惋惜之意:“可惜你来得忒不是时候,看来这盘棋也注定下不完了。”
计子归上一次当学一次乖,直接把她轻佻的戏言当作耳旁风——她可牢牢记得夜玫曾说过下次见面定要分出输赢的话,分毫不敢怠慢:“闲话少叙,出招吧。”
夜玫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哪个要与你过招了?好端端一个小美人,怎么满脑子净是这些舞刀弄枪的念头?”
夹在二人之间的计子汐被她们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搞得满头雾水,没想到姐姐会毫无征兆便对所谓的“朋友”出手,一时不知这唱的是哪出。
面前是杀气腾腾的计子归,身后则是面对那身杀气仍眼含笑意的夜玫,她实在不希望见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受伤,连忙跳下矮凳劝架:“姐姐,你要做什么?她没有伤害我,只是陪我下棋而已。”
“子汐,到这边来。”
计子归来不及多解释,反手将奔过来的妹妹护在自己身后,目光始终没从夜玫身上离开过:“你要找的人是我,不要为难我妹妹。”
“谁为难她了?”
夜玫平白无故背了口黑锅,心情自是好不到哪里去,冷哼一声:“没想到计姑娘平日里冰雪聪明,到了紧要关头却偏偏不开窍。倘若我真想伤你妹妹,大可以白天动手,干嘛非得等你回来?”
此话不无道理,竟说得计子归无言以对。夜玫见状,将手里的棋子以掷暗器的手法发出,意料之中被计子归接了下来。
“说起来你还应该感谢我,我可是代替你这个失职的姐姐陪子汐玩了一整天,”夜玫无视掉她戒备的眼神,懒懒地抻了下腰,再开口却是说给计子汐听的:“也罢,今日天色已晚,咱们且到这里。待我得闲再来陪你下完这盘,告辞。”
说完,足尖一点,毫不费力地从身后的窗子翻了出去。
计子汐见状,赶忙冲到窗边。四下环视一周,入眼所见只有月色中随风微摆的竹海,哪里还有夜玫的影子?
有些失望地转回头,却见计子归动也未动,只是微垂着眼睫,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开口唤了她的名字:“子汐。”
计子汐从未见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也顾不上夜玫的事了,从窗边折回来:“怎么了,姐姐?”
“我是不是……太忽视你的感受了?”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计子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计子归也没指望她能听懂,继续自顾自道:“夜玫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姐姐。这几天一直随父亲走访武林盟和各大剑派,竟连陪你下完一盘棋都做不到了。”
“才没有,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计子汐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合着姐姐还真把那女子的话听进了心里去。她当然知道计子归并非有意丢下她一人——父亲打小就对这个天资极高的长女有着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要求:广结江湖豪侠、争得女侠的名声、夺得武林大会的头筹、找个同属侠义之道的良婿佳偶一起将雁行剑派发展壮大,成为武林第一大门派,这便是他早已为计子归规划好的、不容违拗的未来。
现在计子归已经踏上这条路了,但计子汐并不因此为她感到高兴——作为关系亲密的妹妹,她最清楚姐姐的性格,计子归习武从来不是贪图所谓的名利,可却不得不为了这些去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
明明这样已经很辛苦了,还要记挂着她这个拖油瓶。
计子汐心中为她感到不平,又不免酸楚,至少她不想让姐姐因为她而感到内疚。但从对方失落的表情看来,简单的两句话并没能起到劝解的作用。
于是只好转开了话题:“姐姐,你刚才说的夜玫是陪我下棋的那个人?她是什么人?”
面对妹妹的疑惑,计子归张了张口,话已到了嘴边,却只是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半:“没错,夜玫是很危险的人物,你莫要和她走得太近。”
思来想去,终究没有说出夜玫的真实身份,让子汐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孩子年纪还小,最好不要过多接触江湖上的纷纷扰扰,以免惹祸上身。
计子汐低着头,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个信息,却仍不愿相信:“但是她救了雪团。”
“雪团”两个字让计子归愣了一下,计子汐见缝插针,添油加醋地把白天的事讲了一遍,直把夜玫的轻身功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计子归一时无言:“想不到她还会做这种事。”
或许是被念叨名字的次数太多,“雪团”本尊不知何时悄悄出现在了二层楼梯的转角。一见到计子归,它立刻欢欣地叫了声,快步跑下楼梯,跳进了她怀里。
计子汐见状,面露得色:“雪团是姐姐的宝物呢,它愿意主动亲近的一定不会是坏人。”
“谁知道呢,”计子归摸着猫咪白净的皮毛,一声轻叹,掩去眸中的黯然之色,“但愿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