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夜玫竟久违地有种不安之感。似是她先前太过大意,看轻了这个叫做计子归的女子。
此人出剑姿态有力、步伐沉稳,颇有武学名门的家风做派。和先前在马上给人那副身娇体弱的感觉截然不同,一看便知是内功稳健之人。
夜玫瞧得暗自心惊,却还没有傻到和一个摸不准底细的对手盲目开战。一番权衡之下,终是决定让芊霞和晨初两人去探探她的底细:“想要与我动手?先打得过我的两名使女再说。”
计子归却不肯上她的当:“令主此举怕是不妥。你那二位手下才与我两位高人一战,虽侥幸未受重伤,却也是疲累已极。纵使我赢得此战,不过是沾得二位前辈的荣光罢了,乘人之危更是小人之举,我等不屑为之。倒不如趁着令主与我二人都未比试的机会,放手一搏。倘若技不如人败给了令主,计子归也输得心服口服。”
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了一顿:“还是……令主并未有把握能赢得过我?”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冠冕堂皇。恰到好处地反驳了与那两个使女比试的提议,又巧妙保住了柳栖二人的颜面,无论在是正教或是魔道之人看来,都挑不出什么道理。
夜玫听着她这番文绉绉的说辞却觉十足刺耳,恨不得上前把那口伶牙俐齿给封起来——这个计子归,现学现卖,将自己用到柳栖二人身上的激将法学了个十足十,还反使到她身上来了!
然而被对方这么一激,她也不好继续推脱,坚持不战反而更容易落人口舌,倒被那群剑派弟子嘲笑了去。
念及至此,夜玫索性沉下了心——雁行剑派的大小姐?说到底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子罢了,难道历经千锤百炼、从刀尖上滚过来的自己还怕了她不成:“计姑娘既然坚持,本座也不好推辞。不过在这断涛崖上比试未免无趣,咱们且换个地方。”
说罢,反手一指海面。
此刻恰逢日出,海面上雾气尽散。旭日自海天交界喷薄而起,在水波之上洒下粼粼光辉。沿着夜玫所指的方向眺望而去,可见距此不远的一块礁石之上建了一座古亭,因为赶上起潮的关系,通往古亭的道路已被彻底浸没在海潮之下,使得那处成了一座孤屿。
“计姑娘若是有胆量,便随我来。”
话音未落,随着众人一声惊呼,夜玫已跃下了那处高耸的崖壁。她整个人甫一落下,即行在半空中以内功旋身一周,借此稳定身形,脚下使出踏波无痕之法,不过片刻已到了那处孤立于水面之上的古亭中。
一连串轻快飘逸的动作看得正道的弟子们连连嗟叹,时有喝彩之声,被栖风凌厉的眼光一横,又通通收了回去。
计子归见状,抿了抿唇就要跟上,却在迈出脚步的瞬间听得柳飞雪喊道:“子归,不要去!那礁石四面环海,一旦上去便再无退路。琼羽令主素以轻功闻名四方,在那方逼仄的空间跟她斗,你定然要吃亏的。”
眼见栖风也挺直了身体,计子归心知他也要出言劝阻,先一步摇头道:“请二位前辈放心,子归去去便回。”
说罢,学着夜玫的样子跃下崖去,身形离岸的同时使出凌空御风之术,以内功化解了自身下坠之势,脚下更是踩风借力,直向古亭所在的方向掠了过去。
站在古亭外的夜玫远远地看到这一幕,脸上的表情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不免啧啧称奇。
她精研轻功之道多年,自是晓得这门功夫的玄妙之处。以内功缓冲下坠的前提是修行之人要有极好的内力根基,因而江湖上会使用这门功夫的人寥寥无几。除却她本人,八位令主中也只有通晓名家武学的孀天令主会使此门功夫,其他再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竟有机会看到。
感佩之际,对这位不明底细的大小姐更生出了几分警惕。
她果真太大意了——计子归,着实是个棘手的敌人。
既知道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夜玫自然不会给她整理阵脚的机会。她素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也不待计子归落地,迅速以游墙之法沿着古亭的立柱游上了宝顶,腰间佩剑一闪出鞘,像半空中身形不稳的那人刺了过去。
计子归反应极快,即行擎剑挡格。“锵”的一声,双方剑锋相交,两柄剑身擦滑而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彻古亭上空,激烈的火花亦随之四溅开来。
一招既过,计子归借力旋身,顺着这一剑的力道落在了亭顶边缘。夜玫亦收剑落在瓦檐之上,双方分立于宝顶的左右两侧,遥相对峙。
海风拂过,吹得二人的衣衫猎猎作响。只一招间她们已明白了对方大约是怎样程度的对手,而夜玫看着自己手中被磨损到焦黑的一侧剑身,少有地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不是用剑的高手,更恰当的说,其实她并非惯于使剑之人。腰间的佩剑平时也是做配饰居多,鲜少出鞘,但为了配得上令主的身份,这把华贵的宝剑也并非以普通铁器打磨而成,没想到今日竟被人一招毁去,属实让她吃惊不小。
常言道物似主人形,真是半点不错。那柄巨剑和计子归本人一样,都不是凡俗之品。
想通了这一节,夜玫反而不担心了。她故意忽视掉计子归面上的冷冽之色,嫣然一笑:“看来是我小瞧了你。不过你千万小心,这霎什海并非寻常河流湖泊,若是从这处宝顶掉进海中,怕是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必多言,”计子归一挥巨剑,周身似是带了一层杀气,和不动武功时那个淡然恬静的千金小姐判若两人,“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夜玫许久没见到像她这样的对手,一时好胜心起,也顾不得此次的比试是所谓的试剑,随手将那柄报废的宝剑掷入海中。袖口寒光一闪,足尖发力,直取计子归面门。
计子归早有防备,立即扬起巨剑对敌,电光火石擦过才看清来袭之物竟是一支袖箭。手腕一转撤剑回招,剑光闪过,直接将那只袖箭从中间一斩为二。
夜玫脸色陡变,没想到那柄巨剑可以毫不费力地削断自己使用多年的武器。一时不敢继续发招,只以那柄钢骨羽扇作引,使出“缠”字诀牵制住计子归的巨剑,另一手掌影迭出,试图逼迫对方露出破绽,但求一招制敌。
然而计子归的武功却不是摆着看的,她一手与夜玫拆招,持剑的另一只手分毫不受影响,几次险些擦着夜玫的衣服划过,直瞧得夜玫心中暗呼不妙。
单论内功修为,她与计子归半斤八两,最多她比那人差上一点,总不至于一定会输。但对方那把削铁如泥的巨剑却成了如虎添翼的神兵利器,直接封住了她惯常使用的袖箭,使得夜玫毫不意外地落了下风。
这样下去定然落败,得赶紧寻个计策脱身才是。
“好端端一个小美人,怎得下手如此狠厉?”
一边闪躲一边苦思脱身之法的夜玫再次从对方的剑下险险滑脱,才小声嘀咕了一句,却见听了这话的计子归脸上一红,势在必得的一剑也刺偏了几分:“休得胡言!”
夜玫瞧得愣了愣神,没想到她对这种算不上调戏的话语会有反应,心中的疑惑不觉脱口而出:“不过夸你漂亮而已,如何成了胡言?难不成计姑娘从未被人如此赞过?”
果然,计子归一张俏脸涨得更红了:“与你何干?试剑便是试剑,旁事休提!”
本就是经营清馆、混迹风月无数的夜玫见她这般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对不谙情事的小白花最有兴趣,每每遇上都忍不住要戏弄一番,更何况是这位功夫高卓的武林新秀?
计子归越是让她闭嘴,她越要说个畅快:“本来就是小美人,还不许别人说得了?不过你这样下去可不成,整日打打杀杀的,怕是没有哪户人家敢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计子归知她故意出言调戏,又急又气,竭尽全力想要抵御夜玫的言语干扰,剑招一招快似一招,意图尽快结束这次比试。
只一眼夜玫便看穿了她好懂的心事,况且她的轻功也不是白练的,尽管使不出袖箭打不赢计子归,单纯躲闪对方的攻击却不成问题,脚下以轻行步法灵活闪避着,嘴里仍不忘继续念叨:“不过也没关系,以你的品貌家世,性格不好其实无伤大雅。反正这里也没有旁人,不妨告诉姐姐,当下是否有心仪之人?”
“哪个认你做姐姐?少来占我便宜!”
没想到这妖媚女子如此胡搅蛮缠,计子归被她气得险些背过一口气,偏偏那人抓住她的弱点,说起来便没完没了:“看样子是没有了?要么姐姐给你介绍几个合适的?我可认识许多富贵的王孙公子呢……”
“住口!”
接连几剑失了准头,再加上夜玫在耳边不断地碎碎念,沉静如计子归也变得心烦意乱起来,手中的剑招跟着乱了章法,复又几剑刺出,却尽数落空。
夜玫等的就是这样的发展。眼见计子归乱了心神,她暗自得意之余,继续煽风点火:“唉,思来想去总觉不成,你这般武功出众的小美人如何能便宜了那群登徒浪子,我可舍不得。”
她故意放柔了语调,拿出在歌台上唱曲的做派,果然听得计子归心中一乱,剑锋甚至抖了一抖:“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夜玫演着演着自己也入了戏,以袖掩唇,眸中魅色流转,故意做出婉转的戏腔,“我看姑娘年过二八,想是待嫁闺中,妾身不日上门提亲可好?”
被那勾魂摄魄的女音一唤,计子归手上一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夜玫趁机上前一步,发力一掌击在她的右手手腕上。
难以言喻的酸麻之感登时袭上手臂。计子归陡然回神,心知中了对方的算计,想要撤剑回招,夜玫却突然改掌为抓,反手擒住了她的右腕。
二人所处不过咫尺,略一抬头便可对上那人促狭的双眸。从未和旁人靠得如此之近的计子归瞬间慌了手脚,这样的距离甚至让她可以闻到夜玫身上浓郁的熏香气味,面上更红了一层,甩手就要挣脱。
夜玫却觉这女孩子有意思的很,低头打量着计子归发间作为装点的纯白翎簪,趁着那人脱身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将那簪子取了下来,还不忘轻佻地在她细嫩的脸上摸了一把。
意识到自己被占了便宜的计子归骤然瞪大了眼睛,鬓边一缕乌发随之散落,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的翎羽细簪,立刻伸手探向发梢,不出所料摸了个空。
夜玫晃了晃那簪子,笑得像一只偷到了腥的猫,十足得意:“既收了定情之物,我倒不好下手杀你了。也罢,今日一战且算平局,下次见面我定要与你分出个输赢。”
她展颜一笑,远处风声忽至。计子归循声望去,竟是一艘挂了褐色帆布的大船远远向古亭所在的方向驶了过来。
她还没回过神,突然听得对面那人道:“夜玫。”
“什么?”
“我的名字。”
不待计子归反应过来,夜玫已拔起身形,如鸿雁般掠过波涛翻涌的海面,轻巧地落在了船舷上。
她旋即转身,美好的侧颜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计姑娘,咱们后会有期啦。”
“等一下!”
顾不上整理心中纷乱如麻的情愫,计子归急忙提剑想要追过去。那艘船却是有备而来,行驶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已化成了海面上一处小小的光点,显是追不上了。
计子归怔怔地站在亭顶之上,目送着那张帆船远去,无意间低喃出夜玫的名字,忽然想起比试之前那人曾说过,只有入得她眼的人方可得知她的名姓,耳尖不争气的红了红。
不过那女人嘴里一直也没几句正经话。不知她这句究竟是出自真心,或只是为了迷惑他们,信口胡诌的戏言罢了。
想到此处,竟无端有些失落。
“子归,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断涛崖上柳飞雪和栖风二人的喊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总算拉回了她缥缈的思绪。计子归这才想起岸边还有二位负伤的前辈和师门弟子们在等着她,登时敛了心神,身形连纵回到了断涛崖上:“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栖风捋了捋微白的胡须,眉开眼笑道:“无妨,平安回来就好。”
此处和那处古亭相隔数十丈,他们看不清二人比武的细节,也听不见她们说了些什么,但还是能将比试的大致过程尽数收入眼底。柳飞雪亦将这一战看在眼中,口中连连称赞:“没想到子归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之好的身手,我中原武林也算是后继有人。虽说没能擒住贼寇有些遗憾,但与那妖女战成平手也算挫败了潇月阁的狂气,如此甚好。”
“柳夫人谬赞,”计子归收剑回鞘,将周身杀意一并敛起,又恢复成了外表文弱、温良无害的大小姐模样,“崖上一战我不曾出手搭救,二位前辈没有怪罪,子归已十分感激。”
危机已解,柳栖二人自不会和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你那么做是为了不让那妖女探出你的功夫底细,我们知道的。还是快些回去将此战告知计掌门,他得知此事定然高兴。”
一行人重整车马,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众人忙于讨论接下来该如何对付魔教一事,吵吵嚷嚷之间,没人注意到计子归不甚自在的局促神情。
目光故作随意地撇向小路两侧的花草,光洁的脸颊却无法克制的微微发着烫,似是残存着那人素净的手指留下的余温。
恍若在平静无波的一潭池水中投下一粒细小的石子,惊起点点涟漪,不过多时水面复又归于平静。乍看之下仿佛与先前无二,有些东西却变得不大一样了。
非得风动,其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