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战之日很快来临。正值寅时未过,霎什海上雾霭蒙蒙,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雾面之下滚滚翻涌的波涛骇浪。
天色尚未亮起,树柏苍葱的山麓尽头已隐约可见一队快马伴着哒哒烟尘往海边的断涛崖处行来,不多时已到了近前。
走到断涛崖边方才看得清楚,驭马之人的服饰分为青、灰、白三种颜色,分别对应了当今七大剑派中风头最盛的三支——雁行剑派、银舵剑派和星雪门的装束,但凡经常行走江湖的武者,必能一眼认出这些人的身份。
放眼队首,持缰而立的三人则分别是披着褐衣长衫、须发微白的老者、盘着堕髻的中年妇人,以及背上负了一柄长逾三尺的巨剑、看起来涉世未深的青衣女郎,瞧来是个十足奇怪的组合。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最终还是那老者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计丫头,和魔教约定试剑的地方可是此处?”
青衣女子也不介意他响亮如洪钟的嗓音,微微颔首:“正是。”
“许是咱们到得太早了些,这天还没亮呢,”中年妇人抬眼看了看即将由墨黑转为深蓝的天际,顺势接过了话柄,“我说栖风兄,且耐心等一等罢。”
被称为栖风的银舵剑派长老本就是性情直爽的人,再加上十足的急性子,恨不得能立刻见到潇月阁的属下。然而对方迟迟不现身,他也无计可施,只得依言静等。
奈何他这人脾气暴躁,待了没一阵子便坐不住了:“区区魔教妖人,还敢摆什么臭架子。等到他们的人来了,我非将这一干贼人尽数擒获,以正典型不可!”
见他如此焦躁,中年妇人——柳飞雪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栖风兄,千万别忘了,轻敌乃是兵家大忌。像计掌门那等前辈高人尚且在那群贼人手底下吃了亏,可见对方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更何况我们虽在战帖上写了姓名,却不知魔教会派什么人出马迎战,倘若对上了贼人教主手下的八位令主,只怕咱们也不大好讨得便宜去。”
栖风最听不得此类说辞,粗长的须眉登时立了起来:“我说柳夫人,还没见到魔教妖人的影子,你怎么先赞上了?这不是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吗?”
“并非我出言称赞,而是咱们不得不防。”……
两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客,素来骄傲得惯了,总是不甘落于人后。这你一言我一语,没过多久已吵得不可开交,直看得马队上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唯恐此时上前触了霉头,于是纷纷选择缄默不言。
那青衣女郎既不劝阻也不参与其中,仿佛没听到两人高声争论一般,只定定地凝视着逐渐转为暗蓝色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门主着实谬赞。”
二人正争执得兴起间,一声曼妙笑音突然自断崖边上的巨石后方传了出来。
吵闹的二人以及他们身后的众弟子闻声,俱是一惊,没想到有人躲藏在如此之近的地方,他们竟分毫未曾觉察。若是对方刚才趁他们不备突施杀手,只怕他们一行早已非死即伤。
那青衣女郎却像是提前知晓有人藏在那里一般,脸上一丝惊讶也无。乌黑的双瞳眨也不眨,只全神戒备地盯着从巨石后转出的人。
夜玫见多了此类阵仗,并无半分惧色,持了一并钢骨羽扇款款而来,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一身靛蓝色劲装穿在身上,虽不同于歌台上的妖娆妩媚,却另有一番潇洒风姿。
她没有分毫躲闪的意思,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站在一众人马面前:“在下身为潇月阁八位令主之一,不敢保证一定赢过三位,可要输的话……却也没那么容易。”
半是陈述半是调侃的语气激得栖风怒火直起,几乎要破口大骂。马上的青衣女子却抢先一步开口,打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话:“不知阁下是哪一位令主?按照江湖规矩,比武之前总该报上名姓才是。”
见自己的激将法被她不动声色地化解掉,夜玫颇感意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的同时不免对这青衣女子起了几分兴味:“本座乃是千秋阁主坐下琼羽令主。至于姓名,按本座的规矩,只有入得我眼的人才配得知我的名字,恕难奉上。”
“你!”
栖风被她倨傲的态度惹得更加恼怒,就要拔剑出鞘。一直从旁侧观的柳飞雪听了几人的谈话,也品出了夜玫故意激怒他的用意,连忙上前按住了栖风就要出剑的那只手:“兄长休要动怒,传闻琼羽令主轻功步法独步武林,想来不好对付。何况那妖女定是故意出言相激,好让我们自己先乱了阵脚,万万不可中了她的激将之法。若是此时出剑,反倒遂了贼人的心愿。”
她刚一点破夜玫的心思,马背上的青衣女子即出言道:“原来是琼羽令主,失敬。只是我雁行剑派送上拜贴时已表明参与此次试剑的为栖风长老、柳夫人和不才在下三人,令主却是孤身一人前来。以一敌三,纵使我等赢得此次试剑,亦是胜之不武,不得光彩。”
原来此女就是计子归。
夜玫心下了然,见她一副身娇体弱的姿态,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倒的模样,更觉多了几分胜算,于是展颜一笑:“哪个说我要以一敌三了?”
话音未落,她抬手拍了拍双掌。两名早已埋伏在此处、穿着纯黑夜行服的女子从土路两旁的树木上同时跃下,单膝跪地,对夜玫抱拳施了一礼:“参见令主。”
“快起,”夜玫一挥袖的功夫,原本跪在地上的二人已分列在她左右,“怎样?如此不就是三对三了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乍然出口,且不提栖风暴怒,就连柳飞雪都有些压不住火气:“令主这是何意?我三人都出身堂堂正正的武林名门,为表诚意提前递过了拜贴,你却派两个无名下人前来与我等较量,岂非故意折煞我们!”
面对她的诘责,夜玫不急反笑。手腕一抖张开折扇,遮住半张面容:“柳门主所言半点不差,本座正是此意。”
“放肆!竟敢戏弄我等,你好大的胆子!”
柳飞雪和栖风均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平时被弟子们毕恭毕敬伺候惯了,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再也忍受不了,剑光齐出一拥上前,只看得马背上的计子归又惊又急:“不要打!”
但为时已晚,二人的剑光几乎罩到了对方三人身前。夜玫早有提防,不慌不忙地使出轻身步法飘然后退,同时向两个黑衣使女低声道:“芊霞、晨初,看你们的了。”
“是。”
两名黑衣使女得令,抽出腰间长剑揉身而上,接下了柳栖二人的剑招。双方挽出的剑花很快形成一张巨大的剑网,光点交错将所有人围在其中,兵器“蹡蹡”撞击的响声不绝于耳,一时竟是难解难分,不相上下。
这一切早在夜玫的意料之中。她唇角微弯,脚下动也不动,只站在原地抱臂观战。
栖风和柳飞雪二人在江湖上行走得久了,已是颇有名望的前辈。声名在外固然是件好事,亦有不好的一面——除去被人捧惯了的骄傲自满之外,也很容易被人探得他们的武功路数。
夜玫虽未曾亲自和这二人交过手,但暗中查访七大剑派已有数月,对于这两人所学功夫、常用兵器、甚至是脾气秉性都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想要找出应对之策并不是什么难事。
芊霞和晨初是她在留仙苑中暗藏的影卫,虽以下人的身份活动,功夫却远胜武林中声名在外的许多高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栖风和柳飞雪。再加上那二人自负盛名,又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夜玫几乎笃定此战柳栖二人必输无疑。
唯一可能成为变数的,便是那个从不在武林中人之间露面的计子归。
对于此人,尽管夜玫嘴上不以为意,心中却着实存了几分警惕,生怕她是个不世出的高手,来打自己个措手不及。但今天亲眼见到其人,反而打消了她脑海中仅存的疑虑。
是个顶聪明的小姑娘,一眼能看穿她的激将法,实属难得。但身子骨未免太过纤弱,夜玫甚至怀疑她背上那把巨剑其实是摆着好看的,怎么看那双细弱的手臂都提不起如此沉重的兵器。
大概是雁行剑派的掌门老头子受了伤,派不出什么人,又担心在其他门派面前折了颜面,故而搬她出来凑个数罢了。
夜玫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计子归看着柳栖二人身陷险境,却迟迟不肯出手相助。那些虚伪的正道人士不是素来标榜江湖义气、面对敌人从不袖手旁观么?为何她面对陷入危难的二位前辈却无动于衷?
计议已定,夜玫收回心思,将目光重新投在杀机四起的战圈之中。见栖风和柳飞雪被自己的二位使女逼得后退连连,心情大好,朗声向马背上眉头紧锁的女子道:“计子归,你再不出手,这二位前辈就要命丧我潇月阁剑下了。”
“……住手。”
见柳飞雪和栖风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计子归终于被逼到了极限——她死死握住缰绳的手几乎要被拉出血痕,突然发出一掌,借力从马背上纵身跃起,几个起落之间已将受伤颇重的柳栖二人带离了战圈。
此举无异于弃剑认输。芊霞和晨初二人见状,也纷纷收了剑,退回到夜玫身后。
比起柳飞雪,栖风所受内伤显然更重几分。他嘴角不断地溢出血丝,却不忘拉着计子归的衣袖喃喃叮嘱:“计丫头,小心一点,那两个女子不是好相与的。”
柳飞雪也捂着被划伤的手臂,断断续续地附和:“也不知那二人是什么来路,武功路数十分诡谲,有这么高的功夫偏甘愿受那妖女驱使。子归,实在没办法的话,咱们……”
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骄傲如她,“认输”两个字在唇边盘桓许久,无论如何也出不得口。
计子归明白她的意思,在柳飞雪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既然来了,断没有在此时放弃的道理。二位前辈毋需担心,且在马前稍作调息,子归去去便回。”
夜玫不知他们围在一处嘀咕些什么,也懒得偷听。见计子归终于直起了腰板,似是与战败的那二人商议妥当,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怎么?你们打算投降了吗?”
“令主说笑了。武林盟早有规矩,各门弟子非战到最后一刻,决不言败。”
计子归看了看天际泛起的第一抹鱼肚白,悄然转回视线,平静无波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夜玫:“你的二位属下确实非常厉害,但是按江湖规矩,比武打不赢对方的王牌即不分胜负,接下来由我向你挑战。”
语毕,她起手握住了背上那柄巨剑的剑柄。随着一声悠长的龙吟响起,长剑出鞘,散发着锐气的剑身在清晨第一缕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点点寒芒,像是久居深山苦修多年、一朝出道的高人隐士,一心想要寻找最强的对手。
“在下雁行剑派计子归,请琼羽令主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