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家三口租的院子里最小一间屋,自从凌霄出问题后,三天两头跑县城的医院。
还以为确定不治了,就能认命过日子。
怎么熬不是熬,凌霄只是聋,又不是傻,这年头考200分都能上专科,这么大个孩子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大家都猜测,晚楠哪是怕养儿子,估计是不想养老太太。
等着吧,等把老太太熬死了,她保准回来认凌霄。
田雨燕:“你奶身体还好吧?年纪大了,早上就别出去那么早了。”
凌霄:“还行,就是怕冷……她说出去晚了没壳子捡,菜市场那头早上很多空箱子,我奶比我手脚还灵活。”
“能吃能动就好,你奶有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孙子。”
田雨燕鼻子痒,就用力揉捏鼻根,揉完鼻子头又痒,接着抓头,总之浑身不舒服。
凌霄看出她不自在,笑了一下:“姨,你要打家具吗?我过年跟舅爹学了一点木工,会用刨子和打磨。”
“要打的,我找我弟跟我打。”
说到木工活手艺,田雨燕问他:“你想不想要木工工具?我让我弟给你带一套吧,就当姨送你的本命年礼物。”
替晚楠送的。
她在心里补充一句。
凌霄问:“多少钱?”
田雨燕本想回他不收钱,但凌霄问得非常认真,手臂也搭在了桌面上,身体前倾,看起来很感兴趣。
她含糊答道:“我也不清楚,回头问问吧。”
吃完饭,鲁夸要留下继续打之前的游戏,花印脸也崩着,卡门不让凌霄进去。
“你歌录好没,录好就回家吧……没录也回家,编篮子。”
“明天周五,我今天只编三个就可以了。”
“编得越多不是越好?”
花印从门缝中露出一只眼睛,细细扁扁的一条,像只鹦鹉。
“……你今晚几点睡?”
花印莫名其妙:“你管我几点睡!”
凌霄更莫名其妙:“怎么这么凶。”
花印也觉得没趣了,撇嘴巴打开房门:“我不叫凶,这叫有胆魄。”
凌霄跟进去,在书桌边停下,手往后一撑,挡住抽屉,说话跟花印一样没头没尾。
“是挺有胆魄的,敢去找积楼叔的麻烦。”
花印:“?什么意思。”拿起步步高,重量不对,里头是空的!
“靠,我磁带呢!”
田雨燕从摘菜起就没进过卧室,真相只有一个。
花印假装挽袖子:“好啊,敢抵抗花爷的压迫,销毁光荣历史了,拿出来!”
纤瘦的手心往凌霄面前一摊,三条掌纹形成一个清晰的草书“爪”字。
——手也好看,可惜总打人。
凌霄又不合时宜地想。
他拍拍桌子,说:“没偷拿,给你放抽屉收起来了。”
随后选择低头,不看花印的反应。
但目光触及花印另一只垂在裤缝边的手,瞬间僵硬的指尖还是暴露一丝异常。
鲁夸头也不回地喊:“你俩干啥呢!花印,轮到你了!”
凌霄轻声重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句:
“你今晚几点睡?”
估摸着花印调理完毕,凌霄抬头,却见花印眼中的雨又下起来了。
不是眼泪或者水滴,就是种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住漆黑的瞳仁。
睫毛很长,跟伞沿似的往外伸,每眨动一下眼皮,上下睫毛浓黑地合在一起,看起来特别乖。
长得乖,性格一点都不乖,凌霄早就看透了花印的本质。
他蔫儿坏,是从外头捡回家的野猫,舒服了在墙角窝着挠人一爪子,不舒服了给天挠个大窟窿。
“我妈睡了,我去找你。”
“行。”
是个满分的答复。
凌霄把腰挺得很直,称得上居高临下,然后安抚道:“好好打游戏,我今天还编五个篮子。”
他右手握住门把,力道很大,手指头覆盖一层白色死皮,有锉刀的磨痕,掌心外侧还有砍竹子时刮破的伤口。
花印:“你编的时候戴个劳保手套吧。”
凌霄无所谓:“又不痛,戴手套手感不好,跟假肢似的不听使唤。”
“行了你走吧。”
今夜是母子二人的大洗之日,准备工作繁重,要打五瓶开水。
花印来回跑了三趟,两手沉甸甸的,木头瓶塞被水汽往上顶,像只破壳**极强的小鸡。
田雨燕往大红橡胶盆里倒自来水,地面已经被打湿了,水渍不断向外圈蔓延。
塑料大棚搭起来,田雨燕拿个小板凳蹲坐在旁边,给花印递毛巾、内衣。
顶端没遮挡,不用担心他憋在里头闷气。
田雨燕听着儿子用水瓢浇水,问:“烫不烫?冷不冷?”
花印叫唤:“烫死了啊!!杀猪场烫毛就是这个温度吧!”
田雨燕满意道:“烫就对了,不烫点容易感冒,马上开春又有病毒了,比感冒还难受。”
“不行,我要兑凉水!”
花印跟丹顶鹤一样,单脚着地轮着来,没两下就由内而外地通红。
“你在心里把学的英文背一圈,水就凉了。”
“我觉得我快凉了……嗷……嘶——”
田雨燕不顺着他的话茬说了,捧脸畅想搬家后的生活。
新房有浴室,也有厕所,她要买个不用水盆就能洗脸的台盆,这样就不会把水弄得到处都是。
“妈想买个浴缸,你支持不?”
“支持,绝对支持!”
“以后就告别这个橡胶盆了,这还是你三岁多时候买的,每次洗澡就跟发水难一样,97年发大水,你还傻了吧唧的往水里跳。”
花印郁闷道:“哪个小孩知道什么叫洪水?”
田雨燕:“嗯,咱们这儿还好,地势高,下面乡里农田全被淹了,凌霄他奶奶老家连房子都给冲跑了,泥巴房,你还记得吧?厨灶在粪坑旁边,顶上稻草扎的棚子。”
凌霄奶奶带过花印一段时间,两个泥猴在田埂上疯玩,蚊虫叮了一屁股包,还目睹了一次黑蛇开会。
凌霄胆子大,抓起块大石头把蛇砸跑,那画面至今钉在花印脑海里。
三四条蛇,长短不一,每只都扭着身子分不同方向钻进草丛,其中一只还跟花印对视了。
“你爸天天去进货,晚楠跟我一块儿上下班……你吵着要回来,我没办法,就找了个十七岁的小保姆帮忙带你,我俩一个月工资五十块钱,十五块给她。”
小保姆瘦瘦的,扎两条麻花辫,爱凑热闹,在家里待不住。
“她把你夹在胳膊下面,跑街上去跟着人家舞狮队一直走,一直走,天黑了还不回来。我找不到人,胆子都快吓破了,晚楠就跟我们一起找,找啊找啊,保姆抱着你回来了。”
这是最接近丢孩子的一次,田雨燕拍拍胸口,仍心有余悸。
“回家我就把她开掉了。”
花印:“我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不想在田里待。”
蛇头三角形,鳞片也是,竖瞳朝人一看,就像狙击手的瞄准镜,发出“你已被锁定”的提示。
田雨燕说:“对,你真是个小没良心,跟女儿不能比。妈就把你放乡下两个月,回去接你的时候,你在堂厅桌子上坐着堆象棋,我一踏进去,跟你开玩笑,说——”
她还笑了一声:“我说,这么好看的小孩,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吧?”
这个故事花印已经听过无数次。
“我没有妈妈,你是谁呀?”他配合老妈情景表演,娇滴滴掐嗓子。
田雨燕:“对!你问我,你是谁呀?那个眼睛跟动画片里头的加菲猫眼珠子一样圆,把我都看伤心了——水凉了没?”
花印坐在盆里,用毛巾狠狠搓脸。
“凉了,刚好。”
“那加开水。”
“不要!——”他又悲惨开嚎。
田雨燕有清洁强迫症,客厅局部有水,她必须全部拖一遍。
一个屋子湿了,水泥地面颜色深,她看着不顺眼,就得进行全屋清洁。
睡前她跟弟弟通电话,边说边记装修要买的材料。
“刮大白的腻子灰,找漆工买每袋就得贵一块钱,我去建材市场问过了,厂家帮配滚刷,算下来只需要给人工费——嗯,是啊,家里不一定比天津便宜呢。”
“五金吗?五金不用买太好,藏在里面看不出来……要买好吗?好的材质不一样是吧,得贵一半。”
“你肯定在咱家吃饭,姐每顿烧了送给你。”
她在本子上画个圈,打算把买菜钱也加进预算里。
田雨林:“我跟工人们一起吃,这个你别操心,大姐,本地工人很古怪的。”
田雨燕:“家里人是心眼多,我上次就去问下防盗门,结果做纱窗的跟着我后面,吓我一跳!”
她谈了很久才挂电话,占着办公桌写写画画。
花印一看钟,十点半了。
“妈,你快睡觉。”
“你先睡。”
“……我晚上翻身,待会你又吵得睡不着——要不你今天睡里边小床吧?”
两张床挨在一块,中间用防水布隔开,形成小型私密空间。
花印要今晚睡里头,脚往外一抻,田雨燕就得醒。
田雨燕:“你快睡吧,我还有点事——你要是觉得太亮了,我就去客厅点大灯。”
“不用不用,你就在屋里吧。”
花印拢紧厚棉被,脚上压了外衣,特别重。
开水瓶最后一点谁灌了热水袋,田雨燕把旧洗脸毛巾对折缝合,留一个开口,刚好做热水袋的套子。
他借着灯光描绘母亲背影,她穿了至少三层,毛衣、衬衣和里衣,但蝴蝶骨还是瘦得凸出来。
田雨燕不显老,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青春感。
供销社墙壁上画了北京上海的女白领,她们也穿西装裤和立领衬衣,低发髻用发网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