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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雪 第51章 红与黑

作者:夏云难名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2-09 16:21:06 来源:文学城

卫生院条件有限,空间狭小,并排放了三张床。

两个老人一个小女孩,都是骨科的患者,另外两人不需要做手术,颈骨断了,用颈托加石膏固定,小孩断的则是脚踝,过年放鞭炮一脚出溜滑,乐极生悲。

阿奶迷迷糊糊不太清醒,床尾旁有个60厘米宽的行军床,花印跟别人陪床比对了下,统一厚防水帆布,躺上去腰沉沉往地面坠。

“阿奶?”

花印用额头去试,温度还好,没发烧。

天挺冷的,凌霄把家里全部被褥都带来了,军大衣掖着脚,中间腹腔和胯部不敢压,怕骨位不正,只能盖薄毯灌个小热水袋保暖。

凌霄估计在厕所里,花印咧嘴练习微笑,准备好说辞和安慰,刚想敲门,凌霄就从里边走出来,满脸水,湿哒哒地滴到脖子里。

“你来了。”凌霄无精打采地让路,“上厕所?”

“……怎么搞成这样!”花印惊叫出声,顿时将所有准备都忘到九霄云外。

憔悴得几乎认不出了!

他进去检查卫生间,84消毒水味道闷得人想吐,水池刚刚哗啦哗啦,听声起码放掉一盆水,这会儿就剩最后一个旋涡打转。

浴帘旁边挂了几面旧毛巾,花印分不清谁是谁的,干脆抽了几张厕纸。

“把脸擦擦,你刚在里头干嘛?洗头?洗脸?跟发水灾了似的。”

凌霄胡乱用衣袖揉两把了事,薄毛衣化开水渍,看着都打哆嗦,花印二话不说按着他坐下擦脸,凌霄就任其摆弄,目光落到阿奶的手上,没有焦距,似在神游天外。

“你可别感冒了。”

花印小心翼翼地避开胡渣,“胡子不刮,觉也不睡,这个样子给阿奶看见了,不得打你三十大板。”

“……”

行,学会拒绝沟通了,这么多年都没变。

自责也得有个限度!

凌霄茫然地絮絮叨叨交代:“打了止痛,在吊葡萄糖和盐水,刚睡着,她半夜痛醒五次,护士后来给插了导尿管,输的比吃的多。”

“嗯。”

花印安静听完,顺着往下接,“屁股肉多,神经和肌肉很少受损的,就是骨头,支架,拼起来就好了,阿奶身体倍儿棒,分分钟就能下地了,对了,生命呢?我接回去养着吧。”

“放527了,杨叔帮忙填狗盆子,它太吵了,放你们院里半夜招人恨。”

“哦哦,那就好,我还以为扔乡下了——这里不方便说话,出去说?”

“不出去。”

“……”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花印严肃道:“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不跟我和我妈商量好,回头上学怎么办?还得联系医院收治呢。”

“居委会帮我找过黄老师了。”

凌霄有气无力,也不知道两天吃了几顿饭。

“师母在庆平人医,老黄有熟人,骨伤科排满了,等位,至少十天,田姨说包800块加塞,早点定手术时间,包个车送去市里,带检查和手术至少七天,术后观察半个月,再回来休养。”

“多亏了田姨。”

凌霄痛苦地搓搓脸望花印,眼底浓重的无助,“花花,这些我全都做不了,头两天脑子是空的,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要送礼。”

花印讪讪道:“那她效率还挺高的……”

凌霄要是知道自己刚在门外把他田姨梗了个心塞,会不会直接把自个儿踹回去道歉?

他摸着床边坐下来,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踢行军床支架。

凌霄将后背重重往墙壁靠去,后脑勺也随之‘咚’地一下,花印胆战心惊一脚踢歪,又不敢开口刺激他,唯有沉默听他诉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挺能耐。李志远说我是废物,我他妈还笑他,我笑他干什么,我不是吗?没有人帮忙,一件事都做不了,老杨找老汪,老汪找老黄,电话打到前台,护士跑到门口喊我接,我说我接不了……”凌霄深吸一口气。

“接不了,她帮我接了。”

花印小声插嘴:“如果我在旁边就能帮你接了,这又不是你的错,然后呢,你请了多少天假?开学又是一次大考,最好别缺席,老裴说可能关系到预择校。”

“再说吧,手术时间没定。”

凌霄看他一眼,似有不满,但无意废神多说,花印这会儿知道如鲠在喉什么滋味了,也不知道他听清楚没,这态度明摆着:打住,不想吵架。

但择校真的很重要啊!

花印暗中心急,不过这事确实需要往后稍稍,手术费才是大头。

“那……钱呢?唉,要不还是出去说吧。”

床头摆着翻开的作文本,凌霄让护士把注意事项写下来,偶尔有人跟他说话,他看不清,也让对方写,花印前后翻翻,没看到相关安排,数字啊金额什么的。

他写道:人多,谈钱不方便。

凌霄垂眸扫了一眼,没伸手接,花印只好再添一句:不光你的事,还有我的,我不想说给别人听。

他握住凌霄的手:“我妈应该还在外边,让她来帮忙照看一下吧?我们去楼下小亭子里坐一下,早上下霜,外面没人,我来的时候看见了。”

至于田雨燕气跑没,他心里也没底,探头出去望见田雨燕就在走廊上坐着,安心了,跑过去腻腻歪歪地蹭。

“妈——手机。”

“滚滚滚。”田雨燕一个照面都不想赏他,径直回病房了。

凌霄走出来:“姨,我跟花花在楼下不走远,窗户能看见,有事你喊我……你喊他。”

住院部到门诊的路上,有几位老人穿着病号服打八段锦,人比花印想象中多,他让凌霄去占位置,然后火速跑出卫生院,买了一板巧克力。

风像镰刀割脸,花印又拐回去买了瓶雅霜。

“给你,过生日别愁眉苦脸的,多晦气。”

凌霄没什么兴趣,拿在手上把玩:“过过了,没必要。”

花印啧啧两声抢回:“我没给你过就不算,家里还有个大发糕,晚上给你带过来,你跟阿奶两个人吃,不准拒绝啊,你看看你嘴唇发白眼角有屎,补充下糖分。”

巧克力外包了层金纸,花印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展开压平,蹲在长凳上写写画画。

凌霄掰断巧克力,给花印喂半颗,剩下的自己吃。

“写什么?”

“画表。”

花印画了个坐标轴,横轴是时间,纵轴是金额,图例按阶段划分,包括车马、住宿、手术、利是、调养等等,想到再加。

凌霄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计算,精确到个位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去当经纪人。”他说,“帮模特安排工作,不用潜规则也能挣钱。”

花印:“为啥不是当会计。”

“会计是给老板打工卖命的,没尊严,替人背锅坐牢。”

“那是没守住底线——你看一下,我按宽裕了估的,够不够自己掂量,少的我借给你。”

凌霄郑重地仔细阅读每一项,第一项就不满意:“休养时间怎么只算了一个礼拜?”

花印:“那是你的陪床时间,不是阿奶的。”

凌霄:“奶躺多久我当然就得陪多久。”

“放屁。”花印用圆珠笔点点‘护工’图例。

“你给我回来上学,你看这块,护工的单价每天50,管吃喝拉撒擦洗,废品站那条件也住不了三个人,后面那片养老院挺好的,比住院便宜。”

花印拿出在前台顺的传单。

“太贵了。”

只此一项就标了5000的额度,伤筋动骨一百天,吃药和复健都是额外的费用,他怎么可能把钱花在请护工。

凌霄心烦意乱地将金纸倒扣在膝盖上:“请不起,做完手术再说。”

“做完再说做完再说——”花印指责道,“你现在不计划好,到时候有的是意外……”瞧着凌霄脸色不对,要发火,他连忙在意外后头又加个‘费用’。

“花印。”凌霄平静地说,“我只有三万零一百四十二块八毛。”

他将两边裤袋全翻出来,一叠灰方格手帕,一沓小票,五块小钞和几个硬币,掏完了,残留点奶片锡箔纸碎,此外空空如也,里兜可笑地朝外竖着。

“……钱花完还可以赚,高一学费不是很贵,那啥,不到……不到一千。”花印碎碎念,声音不自觉吞回肚子。

凌霄并不自觉寒酸,坦然对花印说道:“实在不行我可以休学一年。”

“你疯了!”

“我没疯。”凌霄苦涩地抿紧嘴唇,“花花,穷有穷的活法,你不理解。”

“我有什么不理解的!我是鲁夸还是裴光磊还是马化腾啊!”

花印跳起来暴走,逮着柱子抱上去撞,哐哐三下依旧没缓解这股火气,一瞬间想通了,我他妈傻逼,该撞柱子的明明是凌霄,于是把他拽过来兜头就磕。

两人一双喜庆的大红盖头。

花印眼睫湿润,眉心微微锁着,莫名让凌霄想起红楼梦描写林黛玉的句子,稍微加工下——

两弯愤而倒竖罥烟眉,一双烟雨蒙蒙含露目。

他总说花印肖似女孩,其实仅指的容貌,加上性格,花印应是刚生下来就被抓进笼子的花豹,迷离中自有造物主赋予的天然野性,无法驯服。

总结,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凌霄给他哈气,摸摸:“说错了,我语文不好,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是别的意思,你理解就行。”

“您让我理解就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打哪指哪可太准了!”

花印冷笑着将金纸揉吧揉吧,挥臂扔进灌木丛。

“怪我不够穷了,你去休学吧,也别择校了,我去聂中你去逢高,以后在天/安/门蹬辆黄包车遇见我了,记得喊声学长你好,学长再见!”

“骑三轮也挺好。”

凌霄忙不迭下去找纸团。

真把它当废纸丢了,回去花印就要写豆腐块上报纸宣布绝交,义结金兰今粉碎,恩断义绝别两宽,哄都哄不来。

花印迎风悲嚎:“你他妈考150你去骑三轮!杨积楼怎么没把你的猪鼻筋抽出来带走!抽完考全县倒一!风光大葬!人生终极理想!骑三轮!”

纸团滚得很深,陷进了一个被挖开的洞里,凌霄好不容易捞出来,抖落冻硬的黑土,打开来看有没有湿,他倚着柱子,蓦地感觉到一丝冷风倒灌,天地之间,只有手里的纸是暖的。

“花花。”他回头说,“数我记下来了,我再算算,你不用担心。”

“两天时间你不知道算,我来了你知道算了!”

“说真的,我脑子里之前还是懵的,反复想我奶躺在冰天雪地里——的样子,一闭眼就是,根本没法想别的。”

凌霄撑着廊边跃回亭子。

“你刚说不光我的事,还有什么?嗯?你跟姨是不是又吵架了。”

他虽精神萎靡,但长期失聪带来的警觉依旧,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极为敏感。

花印没好气地说:“是,女娲娘娘派你个狐狸精来霍霍我老花家了!”

“哈哈。”

凌霄总算挑眉开怀,粗犷的眉梢震下一粒擦脸留下的纸屑。

“什么事?”

“不逼你就不交底,一天天藏这么多小心思,还说我像小姑娘,明明你才像。”花印嘀咕完,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

“别操心钱了,我有。我跟我妈说好了,拿出我爸留下的那部分来借给你,你想还就还不还拉倒,反正你人都卖给我了,以后给我开车还债——”他顿了顿,“二四六我开,占你一天便宜。”

“……”

“发什么呆!”花印怼他肩膀,“天降横财啦!放弃你的三轮车黄包车垃圾车吧!给我好好念书。”

凌霄嘴巴大张愣了好久,被他推得踉跄坐回长凳,急切追问道:“你爸?什么鬼?你不会说的是花叔的赔偿款吧?你因为这个跟田姨吵架?!”

热气球瞬间被引爆:“不行!那是给你念书的,怎么能给我用?不对,那是你的……不对,那是你妈跟你爸的,你怎么能瞎搞!”

“我去找田姨!”

他慌忙走下台阶,健步如飞冲向住院部,花印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踩风火轮消失,目瞪口呆:“操!你他妈真就缺根筋是吧!”

花印狂奔几步放缓,吞口水不断复盘这接踵而来一桩桩,一件件,不经意瞥向三楼,田雨燕刚刚从那儿撤回半个肩膀。

人都是拖延动物,狗急了跳墙,人急了破釜沉舟,没什么不同,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暴露本性,静下心来好好谈,往往只能得到漂亮的场面话。

不逼,不可能触碰到底线。

凌霄去推辞,去拒绝,反而更有可能催化加剧田雨燕亮出态度,碍于情分,她不想拿也必须拿,管他谁的钱,真是钱的事吗?真以为缓兵之计他就要受用?

谁稀罕聂河的房子?谁稀罕电脑店?谁他妈稀罕这些莫名其妙搅浑一潭静谧湖水的侵略者?

要儿子还是要男人,田雨燕必须拿出决心。

一句话。

“阿奶,凌霄——爸爸。”

花印仰头闭眼,深深祈祷。

“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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