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定律,好的不灵坏的灵,怕什么来什么。
周日一睁眼,花印眼睛下面挂着俩青团,魔怔地盯着大钟看了足足三秒。
“靠!!!!迟到了啊!——”
他屁滚尿流爬起来,行军床嘎吱嘎吱,田雨燕被这毁天灭地的动静惊醒,重复花印的清醒步骤。
八点五十了!
她慌张套衣服,稀里糊涂把同色系毛衣袖当成了裤管,蹬腿就往里塞:“哎呀完蛋了我不是定了闹钟吗不管用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花印憋了一泡尿,也不管他妈还在屋里,光腚解决完毕。
田雨燕的鸡窝头没梳,噔噔噔冲下楼梯卸掉自行车锁:“快点儿,我骑车送你过去!”
二楼打开一扇窗户,又关上。
九点上课,领导们估计得磨蹭磨蹭,就算他九点零五分吧。
今儿得全员穿制服,毛裤外面套校裤,短了一截,脚脖子裹着厚棉袜,漏风。
“你早上得挨一小时饿,捂着肚子别叫啊。”
田雨燕扭头看他,没洗脸,不知道眼屎擦干净没。
她那如花似玉的大儿子,是孝山小学的门面啊,金字招牌!搞不好要跟大领导合影的,到时候照片往门口一挂——
黑眼圈,左眼睡成三眼皮,额头发亮,油没洗干。
发型也很别致,像蜻蜓队长。
幸好袜子没穿错,昨天晚上特意搭配的浅灰色毛线袜,没起球,但露一截,跟贴了俩忘打码的价标似的。
“昨天准备那老半天,结果还差点迟到了,你看看你书包,东西带全没?你的本子呢?李老师特意发的那个?笔,笔没落下吧?不行你再检查下书包底,底有缝没,东西不会全漏光了吧……”
还好只是公开课,不是毕业考,更不是中考高考。
万一那种宇宙无敌大场合也出状况,花印没疯,田雨燕先疯。
花印眼睛活生生瞪圆了:“!!妈你看路看路看路路路路路路路路嗷!!”
压线赶到校门口,李悦萍没在,安排了几个年轻的助理老师维持秩序。
有家长送完孩子不走了,扯张报纸在门口聊天,提前感受送孩子上京赶考的仪式感。
刹车呼啸着磨出几把火星,田雨燕神龙摆尾,拖着花印的胳膊就往学校里头冲。
花印龇牙咧嘴摸腚,又颠又硌,十分钟的路三分钟赶到现场,他妈是真有点牛/逼轰轰的。
“花花啊,怎么差点能迟到了!快进去!刚刚李老师还满世界找你呢!”
“哎哎哎家长不能进啊!家长快回去!”
花印大口喘气,指指田雨燕,指指老师,再指指自己鼻子。
田雨燕:“好好表现啊!”
花印:“妈!你赶紧去接凌霄,他肯定在杏林路!”
但肯定来不及了。
田雨燕车头朝左俯冲,花印进教室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走廊那边是热闹寒暄的指导组,李悦萍在缝隙中抓着花印,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死,凌霄真没来。
李悦萍急中生智,让男学生偷偷搬走了他的座位。
花印满心不是滋味,本来就没睡好,无精打采,将书包扔进桌肚发呆。
李老师嘱咐他的事,他没做到。
昨天明明都往后院扔小纸团了啊,还扔了四五个!凌霄就算闭着眼睛走路也总能踩着吧?
教室静悄悄,大家都没小动作,装模作样地在翻课本。
鲁夸全程行注目礼,见他一句话不说,连个表情都没,于是不停用手肘拐弄。
花印不耐烦地用眼神询问:干啥!
鲁夸转转头,示意缺了一张课桌的最后排,显眼得就像六指琴魔断掉的小拇指。
花印经过谨慎思考决定迁怒,手在下头拧了鲁夸大腿一把。
一圈360度,长城电风扇都能转到第六档。
李悦萍面带春风般的和煦微笑走进来,鲁夸一秒恢复镇定。
花印则开始淡淡忧伤。
他妈要是成功把凌霄带来了,凌霄又得怎么办呢。
蹲在窗户边,跟昨天的自己一样,扮演哑巴大冬瓜吗?
窗外的浓云消散,太阳光芒万丈照在旗杆圆球状的顶端,平房连屋顶都是干净的,朱红色瓦片看上去有些古朴。
两排教室泾渭分明、平行对称,左边高年级,右边低年级。
玻璃窗户印出彼此的倒影,操场才翻新过,草屑味扑鼻而来。
赵明月为全班做领读,激昂澎湃,读书声似排山倒海而来,填满宁静的周末上午。
花印收回目光,皮肤有些敏感,泛着不均匀的微红,眸光微闪,似流星拖着尾巴划过夜空,亮若白昼,又很快归于暗夜沉寂。
顷刻间,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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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虎虎生风蹬到中途,车链条脱了,黑车油粘了一手。
田雨燕大呼倒霉,无奈往家里推。
她惦记着儿子的交代,先去废品站,车子靠在墙边耷拉着链条,像精神病院流口水的痴呆。
铁门外蹲了一人,青绿色长衫,还是翻领,里头加了棉夹袄饱暖,软泡泡跟枕头似的。
长辫子直拖到地上,乌漆嘛黑的长条,正面看就是一秃驴,麻花编到发梢也没几根毛了,紧紧绑的红绳收尾。
烟味离十米远都能闻到,杨积楼见有人来,猛吸几口只留个烟屁股,扔掉用脚踩灭火星。
田雨燕热络地打招呼:“杨老板,大忙人啊,怎么来这儿了,也找凌霄啊。”
她拔了几株新鲜的草叶,胡乱在掌心搓搓,乌黑的车油搓掉一些,但干涸的边缘还是留下蜿蜒痕迹。
杨积楼腿麻了,动弹不得,双脚叉开手撑膝盖,撅着屁股哎哟哎哟地缓劲儿。
“嘶……这屁股神经是真缺练了……对啊,找这小子,吃了个闭门羹!这青天白日的,搁家睡懒觉?还是又出去鬼混了。”
他吊儿郎当地,嘴里没一句好话,田雨燕听了不舒服,但还是笑着,上前透过门缝往里看。
还是没人,看来真跟花印说的,去杏林路摆摊了。
不过田雨燕没明说。
“今天他们班上公开课呢……你找他啥事儿,回来我让花印跟他说。”
杨积楼总算站直,用拳不住地锤后背,他不过才四十岁左右,本该身强力壮,早年剁骨切肉,全心全意卖力做早点,也有几两薄肉,等把累活都交给凌霄后,他就算安享晚年了。
一卖早点的瘦成竹竿,真不知道是抽烟熏的,还是炒股害的。
他脸上带着淤青,冷呵一声,折左手衣袖,慢悠悠道:“花花啊,跟在凌霄后头可得小心咯……”
田雨燕闻言蹙起眉头,常常带笑的清丽眉眼也平静下来,眼角本有一条笑出来的鱼尾纹,弯弯翘翘的小波浪,此时也蛰伏进眼角。
她淡淡道:“这话啥意思?我儿子交朋友你还有意见?凌霄才多大啊,是给你打工赚家用的,你可别把自个儿真当人家爹了。”
“别介,你咋还跟炮弹一样一点就着啊!我说人家啥了么我。”
杨积楼难得委屈,眼珠子瞪成一双小铜铃,努着嘴巴嘬牙,拍拍脸颊,呲溜疼。
“你看我这颗老后槽牙啊,少说跟着我经历了快四十年风风雨雨……”
说罢,奔着田雨燕张开血盆大口,给她吓退了几步。
杨积楼又扯着脸肉,说话也不利索:“就在今儿个早上,啪嗒!寿终正寝!”
田雨燕:“……啊?咋回事儿啊?”
杨积楼来劲了,叉腰骂骂咧咧。
“我也想知道啊!这咋回事儿啊!一大清早一群小杂碎哐哐敲我大门,爷都告他们了,周天了,生产队的驴也要歇啊!好家伙,一开门给我好一顿砸,连吼带骂的叫嚷,喊聋子滚出来,聋子滚出来。”
他活了这把年纪,当然不会被十几岁的混混吓倒,怒而扛起板凳跟他们对砸。
“老子这儿没聋子!滚滚滚,滚回家吃奶去!他妈的,你爹混哪的啊?留个名字给老子赔钱!”
田雨燕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不禁看大铁门,再细细研究杨积楼脸上的地图淤青。
南北窄,东西宽,看着是挺像个拳头印。
“这可不是闹着玩啊,凌霄怎么招惹上黑/she/会了?”
“黑/she/会?”杨积楼乐了,啐一口唾沫,习惯性跟踩烟似的踏两脚。
“那玩意儿算啥黑/she/会,毛都没长齐,顶多几个过家家,说聋子打了他们什么人,我说你这冤有头债有主啊,谁打的找谁去,打死了就抬着棺材去报仇,谁知道他们能耐啥呢!”
田雨燕大骇:“凌霄打死人了?!”
“嗨!我就随口一说。”
“你说话能不能着点道啊!”田雨燕一口气总算吸上来。
“老杨,你这说的也有问题,小孩子打架,要么找老师找学校,严重的去527找杨善东调解,怎么你还鼓励人家报仇闹事。”
田雨燕埋怨道:“你不会给那群混混说了凌霄住哪儿,叫啥吧?万一他们讹你呢!”
杨积楼翻了个白眼:“真别说,我还真良心发现了。”
就这么个废品站,兵来无人挡,水来没土淹,报给人听了都能被怀疑是诈骗。
“行吧,你找着这破孩子了,跟他说清楚,让他弄明白是谁上门来寻仇,管他找佛祖爷爷还是警察叔叔,麻溜解决了再去上班。”
田雨燕连声说是。
“还有他奶奶,可千万别给人惦记上了,我天哪,他得罪什么人了……”
她喃喃跨上自行车,链条没修好都给忘了,连车带人又往前一窜。
杨积楼可算逮着机会损人了。
“哟,你这姿势可新奇,开四轮自行车啊?俩脚叉地。”
田雨燕:“……”
“下来推着走呗,这大杠得有些年头了吧?比我那牙更古董,是该掉链子了。”
“怎么着,你会修?”
“多新鲜呢,我爷爷干这个的,本大爷呢还真不会。”
长辫子潇洒往肩后一甩,扬长而去。
田雨燕纳闷。
这一口京腔到底是哪来的。
他爷爷不就是化工厂那块地拆迁之前种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