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 第146章 番外2 迷航 2

这一年，孝山发生了一件大事，令所有人喜笑颜开的大好事——化工厂搬迁竣工，带动数千人就业，新闻大肆报道宣传，县长亲自剪彩，红纸片嵌进泥里，下了一场暴雨才恢复往日泥泞。

孩子们一看到舞狮，很快忘记凌霄这号人的存在，包括神乎其神的发射器。

只剩那怯生生的小女孩，拉着凌霄的手摇一摇：“叔叔，我不敢去彩票店，你自己进去。”她踮脚指给凌霄看。

“……哦。”

凌霄硬将自己从震惊中抽离，低头，摸到西装裤里的钱夹，夹出一百元，又迟钝地停滞动作。

这是1995年，距离第一版第五套人民币发售尚有4年，更别说他手里这光滑平整的2019年版。

花出去会被立马举报，按伪造货币罪判刑吧？

他把钱塞回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云里雾里。

这一切都像部荒诞的情景剧。

女孩将他的动作表情尽收眼底，略有失望，但还是摩挲着凌霄的裤子，说：“没事，叔叔，我要去找我妈妈了。”

凌霄蹲下身，直接把手机放到她手心。

女孩眼睛睁大了，惊喜，双手像捧莲花蜡烛的童女一样，捧着手机举高。

“真的是发射器吗！许愿的话，外星人能听见？”

“……嗯。”

“我想去月亮！”

她格外兴奋，凑近凌霄，小声又激动地宣告这一堪称第八大奇迹的秘密。

在她眼里，凌霄是外星人派来地球的使者，他的穿着如此有派头，肉眼就能看出的贵气，比电影明星还帅，最像卓别林默剧里执拐杖的美国人。

他还有如此先进的仪器，那么向他许愿，也是行得通的，说不定比天后娘娘更灵。

孩子想去月亮，成年人凌霄却只想回到地球。

一百万分的确定，这是梦。

他不可能回到1995年，不可能毫无预兆却又活生生地与这个年度的人对话。

开什么玩笑！

1995年就已经七八岁的女孩，他甚至得喊人家姐姐！

乱套了，全乱了。

要怎么做，这个梦才会醒？他还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被困在这儿！

舞狮队周围的人群从椭圆形变成太极八卦，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凌霄莫名认为自己只是旁观者，有些不愿意打破这里的秩序。

跟女孩儿简单两句道别，就到彩票店的门口，沉默看着那一堆逐渐失控的孝山人。

其中可能有熟面孔，他不愿意细看。

对了，还有彩票店，杨积楼的快乐老家，如今包子店还没开起来，杨积楼会在哪里？

霎时连彩票店的玻璃门都不能沾了，凌霄触电般逃走，不慎被人流裹挟，越陷越深。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时代相匹配的精神面貌。

90年代中叶，跨世纪前东方亚细亚最后的告别，下岗潮未到来，墙上贴着精神抖擞的女工人画像，她们抱着书籍，还有镰刀、锤子，男工人则挥着拳头，牙齿粉刷得透亮。

凌霄的羊毛衫再昂贵，也经不住拥挤变形，他的个子最高挑，远远望去，如一盏指路明灯，啪得打出一圈光环，舞狮队竟朝着他移动过来。

“借过！”凌霄不得已吼道，“让我出去！”

他的声音被忽略了，金属镲的每一个节奏都在同频松动耳朵里的助听器。

凌霄捂住耳朵，嗓子如同吞了刀片，掷出一声凌厉的锋芒。

“让开！”

“那么大声干什么！”

一个圆脸女孩儿埋怨地望向他。

凌霄怒道：“你挡了我的路，别挤我，让我出去！”

女孩儿穿着工人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裤子是青灰色，穿双白底黑布鞋，她声音高亢尖利，有点儿老电影里女广播员的音调。

“大家都在挤，怎么就是我挤你了？嘿，你这个假洋鬼子，没看见我牵着小孩儿吗，呀，哎呀，小孩儿呢！”

凌霄凭着身形优势硬开出一条道，反而方便那圆脸女孩钻出来，她站在街边拍手，一脸完蛋了的表情，嘴角下撇哭出声。

“孩子！孩子丢了！”

哭腔同样高亢婉转，那把嗓子要是去唱青藏高原，还有李娜什么事。

凌霄开始剧烈地头痛。

如同钝刀子割神经，一点点摸着筋骨缝隙插进去，慢慢地磨，寸寸剔开头皮，将他裸露的大脑剥出来，放进食品厂的压机模具，真刀实枪压成一块五仁月饼。

“花花！小花花！你帮我找找，我家小花花丢了！”

简直魔音贯耳。

凌霄捂着耳朵的手转移到太阳穴，搓雪茄一样狠命揉着，助听器也彻底成了灵异事件的牺牲品，什么都听不见，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团哄乱，尖叫，笑，锣鼓齐鸣，快要把他逼疯。

圆脸女孩蓦的伸手，抓住凌霄衣袖，将熨烫整齐的袖口扯得脱线：“花花！你把我家花花挤丢了！”她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依不饶，“你把花花挤丢了！你找！你要去找！”

凌霄大怒：“你给我闭嘴！”

没想到这姑娘就像沼泽地里最顽强的非牛顿流体，越挣脱，便缠得越紧。

两人衣衫不整地拉扯，远离人群，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也如同在欣赏一出话剧，凌霄一口恶气上不来下不去，狠狠推开女孩。

“你说什么？疯子！能不能安静点！”

这一通浑然大吼，彻底把女孩儿吼安静了。

按表面年龄，她比凌霄小了一轮，被一个人模狗样的‘洋鬼子’训斥，真是掉面子又委屈，再加上弄丢了照看的小孩，担惊受怕，她一屈腿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凌霄整理了下领口，无言以对。

好半晌才蹲下去，尽力按捺不太稳的声线：“你冷静了吗，你在说什么，抬头，看着我再说一遍，我是个聋子。”

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他看到这女孩儿泪眼迷离地吐出两个字。

花花。

是那个名字吗？凌霄想，我的脑子果然被压缩了，里头空无一物，残存一道声音像无头苍蝇般撞来撞去。

是的，花花，花印。

3月23，农历，还没到他的三周岁生日。

他是90年代留给凌霄的礼物，两岁半，才学会说话，花印晚慧，说话比凌霄迟了很久，因此小凌霄总是能“欺负”到他。

一方面理所当然，一方面，凌霄又有些如梦初醒的怅然。

这里是孝山镇，这里有花印，这里有还未长大、还未分离的一切，这里是他和爱人的故乡。

“……燕子姐会骂死我的，不光骂，她还会扣工钱，花花，花花在哪。”凌霄缓慢将视线移回女孩脸上，注视她不停蠕动的嘴唇。

神经铁轨对接，尘封的记忆苏醒。

他认出来，这个女孩，是花印的小保姆。

关于小保姆贪玩看舞狮差点弄丢花印的故事，凌霄听过不下三次，光田雨燕本人就当趣事说过两次。

拜凌霄过目不忘的本事所赐，眼前这慌张的女孩越看越眼熟，方才没认出来，是因为小时候总仰视她。

五味杂陈。

童年里那个有点偷懒，却不失活泼俏丽的小阿姨，原来如此矮小稚气，肩膀是溜肩，穿衬衫很滑，领口就不太规整，让她没有那种工人的精神气。

凌霄抚上她的肩，低声道：“花花——”嗓子彻底被糊住了，发出这两个音节令他忍不住咳嗽，喉头腥得厉害。

“花花丢了，是么。”

小保姆放声大哭：“花花！我不是故意的！花会计他，他，哎呀！”不知道想到什么，她攀着凌霄，双腿乱抖站起来，“我要去找他，不能真弄丢了呀！”

“别急，说清楚，什么时候丢的。”凌霄一改刚刚的暴戾，甚至称得上温柔，扶起小保姆，让她完全倚靠自己。

“就是刚才，那个蓝狮子眨眼珠的时候，我记得，我记得还牵着他呢，一转眼就不见了！”

“那时候你看见我了吗？”

保姆抽泣道：“我忘了，我怎么知道，我就顾着看狮子，给他鼓掌了。”

凌霄深吸一口气：“花花穿什么颜色衣服，他现在——会说话吧？”

记忆会出错，也会欺骗，凌霄不能赌。

“会说会说！小嘴可会说了，花会计下班他跟燕子姐去接，供销社的人都知道他嘴最甜！”

舞狮队如同一只百足虫游走在街道上，小保姆冲进去，佝偻着腰喊：“花花——花花——你在哪啊？”

凌霄很想跟她一起喊，心中百转千回念了无数次的名字滑到嘴边，却如中了封口的诅咒。

昏沉的剥离感，像个禁忌，每叫一次花印的名字，灵魂都在被反复撕扯，他不得不咬破舌尖，清醒点。

不行，不是时候，他要帮保姆找到花印。

待保姆气喘吁吁撑着膝盖转身，凌霄已不在原地，更别说吆喝找人，气得她用力踢电线杆：“骗子！假洋鬼子！果然不是好人！帝国主义就是坏！”

花印不在舞狮队人群里，凌霄确定。

他对花印的声音太熟悉了，青春期，他的耳朵聋得很巧，记住了花印变声后的声线，那段耳道被水泥堵住的时光，他夜夜反刍着甜如小女孩的童音、磨砂纸一样的低音，以及清亮的少年音。

更别说哭声，脆弱崩溃得仿佛打碎了瓷瓶，哭到累了，细若蚊咛啜泣，几乎烙进他的骨肉。

靠着回忆花印说话时的语调，凌霄才劝服内心那颗卑微的种子——他是聋了，但他听到过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不算遗憾。

大年初一吃元宝~

明天是谁过生日呢？不会是在做梦的凌小吧？花花宝宝下章出现捏，先一步替小小（一米九版）捏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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