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一事后,白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立冬后,他唤伏念与花舞至榻前,低声吩咐二人为他准备寿衣与棺椁。当日伏念听了,只当是师父心境消沉,便百般宽慰,劝他安心静养。然而到了冬至那日,师父气息奄奄,已是大渐弥留。
伏念跪在榻侧,满心悲苦难言,只有默默流泪。白真本欲开口劝慰,可到了嘴边的话也哽咽在喉。他抬手轻轻拍抚自己开门大弟子的后颈,动作柔缓温慢,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伏念还是幼童时,他曾用同样的动作安抚那失怙失恃的稚弱男孩儿。荀况坐于榻侧,饶是平常如冷心冷情,此时也动容太息。颜路与张良立在一旁,颜路尚且自持,年少的子房却早已泣不成声。
窗外大雪纷扬,朔风呼啸。花舞立在榻旁,望着不住咳血的白真,以及相对而泣的师徒几人,不禁忆起十年前的另一场冬至。那日,她的母亲背着她,从宜春院一路冒雪赶至荀府。门丁拦住她母女二人,连连赶人,说老爷正与夫人家宴,不许外人扰攘。母亲无奈,只得抱着她跪在府门前等候。那日的朔风卷着冰霜,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漫天大雪铺天盖地,似要刺透母亲苍白的皮肉,压垮母亲瘦削的双肩。
直至深夜,荀潭方从府内出来。母亲拖着病弱的身体艰难跪爬,一下一下磕头,声音嘶哑,句句恳泣:“求主君开恩,收留小女,求主君开恩……” 母亲磕得久了,额前的雪地竟融成一滩湿痕,雪水又渐渐再冻结成冰,声音也沙哑得只剩气音。
荀潭终是点了头,母亲却在那一刻支撑不住,咳出一口黑红的血,倒在雪地上,手臂仍紧紧护着她,人却再也没有起来。
年幼的她用尽全身力气摇着母亲渐渐冰冷的尸体。雪,白得凄婉;血,红得哀艳。之后的每一个冬至,那一夜,未曾敢有过些微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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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吗?
她如何能不恨?
她该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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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最终收养了她,却曾弃她们母女于不顾的父亲荀潭?
恨事事照拂她,却永远不会允她做荀家女儿的小姐与主母?
恨带她到儒家治病,却从来把她看成婢子的祖父荀况?
恨与她嬉戏玩乐,却从心底视她为玩物的那些儒家弟子?
恨为她取字、给她解围,却始终认为娼妓自是下贱的伏念?
恨将仁爱、恻隐挂在嘴边,却毫不留情地将她绑缚在最底层、不许她们逾越半步、唯恐她们生出半点非分之想的……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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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爱?到底何谓仁?何谓爱?
生来身份卑贱的,便活该一辈子都卑贱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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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做妓女的,便也活该做妓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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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念觉得师父虚弱地握住了他的手,忙竭力止住泪,只听师父道:“师父而今牵挂的……唯有两件事…… 念儿,过了年……你便要二十一了…… 未得成家立业……为师……放心不下啊……”
伏念方要抬头答话,请师父莫为这等不要紧的事费心,荀况已道:“师兄,这件事我来张罗。我瞧着荀影那孩子就不错,过了年,我就给念儿订下。”
白真用力扭过头,望向立在人群外的花舞,见少女静静望向榻边,听了这话,面上仍旧只是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戚悲痛之色,却并无其他的表示,便只好收了撮合二人的心思,长叹一声,点头道:“也好……也好……”
苍老嶙峋的手颤抖着握住了一旁的太阿剑,嘶哑道:“至于第二件事…… 念儿……这把……太阿剑……我儒门……代代相传……如今交托在……在你手上……师父肩头的重担……以及……儒家……上下的……荣辱……也一并……交托于你。你……你要……克己复礼,慎言敏行……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莫要负了……这门中先贤……与你自身的……本性…… 师父……师父信你……”
他顿了顿,气息越发微弱,却强撑着继续道:“念儿,记住……你要守住儒家……不论……世风如何……都要……夕惕若厉……必要之时……要懂得……用晦而明。你……你不要忘了……”
话未说尽,白真的声音却骤然低了下去,气息散乱,口中仅喃喃重复:“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伏念连忙将太阿紧紧捧在手中,哽咽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不辜负师父嘱托,定不辜负儒家道统!”
白真听罢,干瘪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点弧度,仿佛欣慰,却已无力再言。他缓缓阖上了眼,手从伏念的掌中脱力垂下,仿佛所有的牵挂与责任,真的全然放下,尽皆交与了伏念手中。
堂下哭声一片。伏念大恸,叩首而泣,子房早已哭晕在颜路怀中。一众人中,唯有花舞默默上前,轻慎地为白真套上寿衣。眼眶虽红,却并未有泪溅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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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七日后,花舞正收拾头七祀礼上的祭品,夜半时分路过灵堂,见伏念仍旧跪在堂上。她默默望了那道背影半晌,终究走上了堂去,在伏念身旁跪下。
“伏大哥。”
这是她在藏书阁大火后头一次如此唤他。听了那三个字,伏念心头不由自主微微一动,缓缓转头望向少女,开口时声音略微沙哑:“怎么是你?”
少女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哀色,缓声劝道:“你在此不吃不睡已跪了几日,也不哭,也不说话。白夫子见了,是要痛心难过的。”
伏念不禁蹙了蹙眉。自从师父走后,直到今日,花舞从没落过一滴泪水,亏得师父平日里待她是极好的。他扭转回头,视向前方的几排灵位,淡淡道:“你若累了,便自去歇吧。”
跪在她身侧的少女并未就走,她跪得离他近了几分,仿似上巳那日竹林中二人的距离,柔声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语气很殷切。伏念又转头看花舞,见少女一张苍白的脸蛋近在咫尺,胸口的悲恸中多了凄戚哀凉,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近乎耳语。
“你同我……在这里陪陪师父,好么?”
少女又缓缓向前挪动几分,冰凉柔软的手心试探着覆上他的手背,慢慢握住他的手,神色哀婉,桃花般的眸中闪着盈盈泪光。
“你随我来……也是在陪着白夫子。”
伏念未反应过来花舞话中的意思,已经被少女拉着起了身。他不情愿地跟着,到廊前问了句“去哪儿?” 却没得个具体的回应。待到二人止步,却是在□□的红梅树下。白日里刚下了雪,几枝嶙峋的寒梅凌雪傲霜,斑斑点点的殷红落蕊滴溅在素雪里,似白练染血,凄艳悲烈。
花舞一身白衣素服立于树下,直直望着青衿少年的眸,轻声吐出两个字:“伏念……”
伏念这才从雪地抬眸,望向少女面庞,听她幽幽道:“这舞……名『招魂』。”
月华清明如练,似乎映了点点水银般光雾在那张柔白的脸上。
少女于树下翩然起舞,先动作极缓,身姿飘飖,仿若流风回雪,神态哀婉幽艳。舞过中旬,动作渐渐快了起来,直至双臂展动如疾风,姿态悲烈怆然。一地乱雪残梅纷纷被卷起,随她动作飘扬飞散。伏念起初看时,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渐渐的,却发现那飞舞的白雪映着红梅,竟然洋洋洒洒勾勒出一个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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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发皆白,儒冠广袖……
手中,还握着那柄太阿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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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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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泪眼中,白雪红梅勾勒出的人影越发清晰,落雪的眉梢、唇角的微笑、嶙峋的指掌……音容笑貌,尽在眼前……
遥遥向他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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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念掩面,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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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良久,一只小手覆上了他的手肘。
“念哥哥……”
伏念强止住泪,双眸微微睁大,抬眼望向少女。她神色依旧很淡,素面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既没有平日里夭桃秾李般冶艳的笑意,也没有藏书阁起火那日冷淡的疏离。
清泠泠的眸中盈着层薄薄水光,神色很柔,却分外认真;嗓音轻如呢喃,却极为笃定。
“念哥哥……我娘说……我们爱的人,永远都在我们身边……”
花舞似乎还有话要说,双唇翕动,颤抖着张了张口,说出一个“我……”
一双清艳的秋水中,含着某种呼之欲出,又难以成言的深烈情愫。
伏念双眸微微更睁大了些,心跳声如耳中擂鼓,紧紧盯着那双露染桃花似的明眸。
期待……恐惧……紧张……交织一团。
少女定定回望着他,但并没有继续那句话。
两行清泪顺着素颜滑下,她又定定望了他一瞬,似乎要用目光将他的模样永远铭刻在心中。
只那么漫长又短暂的一瞬,然后缓缓垂眸,避开了他凝视她的目光。
再抬眼,神色已经平复,面上噙了个冶艳疏离的淡淡笑意。
“我去休息了,伏大哥也早些睡吧。”
她转身而去,冰凉的小手从他手肘上滑下;那一瞬,他肘上竟觉得微寒,仿佛失去了某种温热的宽慰一样。
他下意识伸手去挽她衣袂。
上巳节那日,她未着广袖儒衫,在竹桥上时,他才得以紧紧托住她的手臂。此时,她依旧未着广袖儒衫,转身离去时梅香随风渐散,余在他手中的,只有两三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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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余情罢了。
再次重申:许多年前看的原文,作者、名称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主要角色的名字,但如何查找都没有找到,于是只好凭记忆产粮再写一次。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想发在这里和秦时的大家分享。原作者如果看见并介意,我随时愿意把文章撤下来,在这里先行道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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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