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舒湘毫无睡意,她想知道的华奕朗一个未答,他怎会在这儿?他俩三年未见,确切的说,是隔世再见。他不再是印象中爱笑的桀骜少年,月色下的他佩着那把寒凉银鞘弯刀,是谪仙,也是冷冽孤傲将军。
他应是驻守边城,怎会现于京都,复想自己重生之人,其他事有变实不足为奇。他俩相识于幼时,也仅仅是他随祖母夏季入山在庵堂避暑的那几年,后面他随父亲镇南大将军入营后再未见面。舒湘心道,他不可能专门为她而来,可他第一句话却是要带她走?
辗转反侧,舒湘干脆起身到李焱床边察看,他脸色红润,呼吸平稳,恢复甚好,她内心祈祷,希望他快些康复,她能如飞鸟入云,重得自由。
回去路上华奕朗漂漂浮浮,状如醉酒,时而心中甜蜜,时而担心只是一场幻梦。前世他尊崇父训在军营苦练三年,出营后第一时间去净心庵,目睹的只有焦土黑烟,他尚未吐露心迹的心上人已是天人永隔。此世他早早安排,在庵堂左等右等却不见舒湘人影,这才回营自请回京述职事务,一心回京去长宁侯府看看情况。
边城和京都相隔千里,等他到侯府时,舒湘已然嫁了人,还是前世必死之人。他第一时间夜入王府,今晚虽见面匆匆,于他前世多年只能午夜梦回见到心上人相比,实在是餍足。舒湘让他勿去王府的叮嘱,早扔在爪哇国,夜如墨染,此时还是深夜,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翌日的夜幕早点来临。
第二夜,华奕朗又在舒湘窗前学起夜莺,这是幼时在庵堂他俩的玩耍乐子,于华奕朗却有别样滋味。舒湘开了窗,仍是寥寥数语就要撵他,他心中有些歉意,但见面的欢愉很快掩盖了其它情绪。
第三夜,他还是继续,舒湘开窗后脸色不喜,他有些惴惴不安。
“华公子,我说的你怎全不放心上?你如此这般,必会给我俩引来灾祸”。
心里一阵抽搐,她竟称他华公子,他俩在一起的片刻,他反复回忆不断回味,他记得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又怎会记不住她的话。太想在她的身边多待一会,他忽略了她的感受,是他不对。
“青青,对不起,你别生气,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吗?”
舒湘担心华奕朗的安危,他这样视若无人随意进出王府,迟早惹出祸端,见他眼眸暗淡,她赶忙解释:“我担心你,如果你被抓住,王府不会善罢甘休”,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如果你为我好,以后别再来”。
见她不是真生气,华奕朗放了心,他开心她担心自己,他自信他的身手,但不想她为此烦忧:“我以后不来便是,等你离了王府我再找你”。
“恩,那你快走罢”,舒湘推他。
他又消失于夜色,舒湘却未急急关窗,月色温柔似给空旷院落铺了一层银霜,她呆呆看着出神。华奕朗连闯王府三次,若第一次是想带她走,那后两次是为甚?她冰雪聪明,怎会不懂。但别说她此刻是名义上的世子妃,就算不是,华奕朗镇南将军府的小将军,她是厄名缠身不受侯府待见之人,二人迥隔霄壤,她何必不自量力飞蛾扑火,她按下回想他的心思,不去想他看她时的温柔眼神。
远去的华奕朗并未离去,他飞身檐上,又折了回来。不像前夜第一次见面后甜蜜餍足,他心里空落又憋闷,患得患失怅惘莫名。径直在屋檐上安静坐了会,他轻轻揭开了筒瓦。
舒湘并未如他所想安睡,她坐在罗汉床上,倚靠窗棂,呆呆不动似在想甚心思。他的呼吸没来由的突然急促,心脏砰砰剧烈跳动。她为何不睡,是在想他?她也像他一般为他思虑,为他焦灼?她心里有他,才会如此这般,憋闷顿时消散,华奕朗只觉所做一切甘之如饴。
靠着窗棂发呆一会,舒湘起身去看李焱,屋檐上的华奕朗心中不爽,这李焱何德何能得青青衣不解带日夜照拂,又恨自己勇气不足不敢强带青青离去,扭过头望向院落里的水榭,夜风微拂,池边低垂树枝随风轻曳,零星树枝垂落水面,随风漾起轻微涟漪。再看向屋内时,舒湘已经躺下,华奕朗默默注视见她安睡,才轻轻离去。
以后华奕朗照旧踏着夜色入府,只是不再出现在舒湘面前,静静在屋檐上痴看一会儿,再默默离去。
在舒湘精心照料下,李焱逐渐痊愈,不仅行动自由,说话自如,连病重时掉下的肉都长了回来。舒湘在襄王妃面前提了几次搬回自己最初的住处,自请离去,襄王妃总以李焱大病初愈还需将养为由,让她再多待一段时日。
明日复明日,舒湘不禁想起华奕朗的话,她思忖再三,决定直接对李焱开口。除了必要的治疗需要,李焱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他病愈放她走想来不是难事。
伏月的夜,丫鬟服伺李焱后退了出去,舒湘缓缓走近李焱。
感到有人靠近,李焱睁开眼,意外竟是她。平日里她除了治病,从未主动接近他。李焱坐了起来,侧首看着她,等她开口。
见李焱坐起身,舒湘没再继续靠近,直接低头福身行礼:“世子殿下身体已愈,舒湘再继续留此,颇有妨碍,请世子殿下允我离去”。
李焱面无表情,回了二字:“无妨”。
不明李焱所指,但舒湘心意已决,垂首继续道:“当初襄王妃允我,待世子殿下康复,即予我和离书,世子殿下签字画押我即离去”。
“和离?我怎不知我成亲之事?”
舒湘垂首耐心解释:“当初殿下病重,为冲喜舒湘入襄王府,也因殿下病重,入府未办仪式,知之者甚少。现殿下康复,殿下芝兰玉树,谢庭兰玉,舒湘实不是良配,自请离去,求殿下守诺”。
“入襄王府,做世子妃,多少贵女梦寐以求,你为何不愿?”
“舒湘灾厄之名,知者唯恐避之不及,不想牵累襄王府”。
“真是如此?不是其他缘故?”
“便是如此,再无二由”。
“不是为那半夜来的情郎?”
舒湘瞪大了眼睛,华奕朗来过三次但时间极为短暂,李焱发现了为何能不动声色至今?她抬眸看向李焱,他目光炯炯,眼里满是怀疑和挑衅。
“无话可说?”他口气满是不屑:“你可真是胆大妄为,当着你夫君的面偷情”。
“殿下,你既知晓,便知并非偷情”,舒湘心知和离书的事恐要糟。
“他是谁?说出他的姓名,便放你走”。
李焱自知道舒湘是冲喜来的世子妃,心里便不畅快。说不出对她是什么情感,几个月日日肌肤接触似乎极为亲近,却又在病痛之外再无甚瓜葛,她不会问不会讲与病情无关的话语,他也一样。
每每他躺下思及此事时,便寝不成寐,觉得他们应该不止于此,可似乎仅止于此却是最好。母亲问过他几次何时放人,他以还需调养搪塞过去,王府里所有人都认为让她走是最明智的决策,他已有些动摇,却在夜晚遇见她偷情野男人,一而再再而三舞到他的面前,真是好极。
只可惜那时他精力不佳,对他俩的窃窃私语听不真切,又担心被发现而看不仔细,只知道是个年轻男人。因需要继续调养,不愿在舒湘面前挑明,后面他大好了,连着熬了好些夜晚,却是再也没见这野男人。
“是我的朋友,到京都办事,顺道看我,现在应该不在京都”,华奕朗常年驻守边城,按舒湘的猜测,他不可能在京都待太长时间。
“你庵堂长大,哪里认得的朋友?他叫什么?”李焱眼里满是不信。
“殿下,他是我的朋友。我随师父治病救人,结交不少朋友。他的名字,舒湘不能告知,他私闯王府的确有罪,舒湘愿代他受罚”。
竟为野男人甘愿受罚,李焱的心里,她和他的关系便不是朋友这般简单。一想到他俩当他的面连着私会三天,李焱心里的火窜得三丈高,既然她甘愿受罚,那就罚一罚。
“既然你自愿受罚,先去思过几天再说”。
“来人,带世子妃去书房,没我的允许,一步也不许出!”
书房离卧房就几步路而已,他想让她受点小苦,又不愿她离他太远,只有书房合适,让她去闭门思过几日。
舒湘乖乖跟着丫鬟进了书房。两面墙壁梅兰竹菊红木书架都是书,靠里的墙边放着一张琉璃嵌金红木罗汉床,靠窗一边放着硕大的红木书几,书几上狻猊金香薰炉威武霸气,金彩瓷镂雕笔筒耀着金光,环境比她入府那日的厢房可要好不少。舒湘心里不禁莞尔,这里思过她求之不得,既不要再操心李焱,又没人来干扰,她挨上了罗汉床,睡上了入府以来第一个好觉。
每日来探视多次的襄王妃很快发现了变化,她询问舒湘犯了何事,依她之意不论何事放她离去即可,李焱自然不会提及被戴绿帽之事,只说自有主张,襄王妃不再多说,只是劝说尽快放她离去,后面给他再觅佳偶。
禁闭了三天,李焱每日从丫鬟口中得知,舒湘没事人一样看书写字,而李焱自己却是牵肠挂肚,这处罚倒像罚得是他自己。待第三日晚上,李焱躺床上辗转难眠,起身在内间踱步,无意中看到书房里还有亮光,忍不住走了进去。
正在默写佛经的舒湘见李焱进来,忙起身行礼。
“你思过三日,可有甚心得?”
“心中不受物欲牵绊,便不会有畏惧。远离不安定不真实的妄想,就能达到解脱”。1
他想听的是这个吗?她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就不想出去?
脸色有些难看,李焱瞥了眼她写的佛经,拧眉道:“没别的了?”
“殿下,何时可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
“你的思过一点不诚恳,继续思过!”听到和离书,李焱顿觉心烦,转身就要离去。
衣袖被人拉住。李焱侧首,舒湘拉着他的衣袖,眼神定定看着他,似水柔光让他没再挪步。
“殿下,你何故为难我?我悄无声息入府,也让我悄无声息离去吧。府里都知我厄名,殿下留我府中所为何意?若是殿下生气私入王府之人,更应让我离去,以免日后辱没王府”。
李焱只觉血往上涌,一把掐住舒湘下巴,狠声道:“为难你?你偷情野男人时怎没想到为难你?”
往后退了二步靠在了书架上,舒湘想别开李焱的手,李焱跟了上来,手仍然紧紧掐着舒湘。
“殿下,你到底想如何?”舒湘想扯开李焱的手,亦是徒劳。
“不如何,世子妃不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
话音未落,李焱直直倒地。舒湘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探他的鼻息,抬首就见华奕朗从窗棂飞了进来。
这月余,华奕朗早该回边城,他也惦记边城即将到来的一场恐怖瘟疫—前世里,这场瘟疫席卷军营近半,他的父亲因疫而亡,他拖着病残部下在随后的战场上艰难取胜,却以防疫不力死伤甚众被赐死。但舒湘尚未离开王府,他怎么都迈不开腿,今晚他在屋檐上实在忍无可忍。
“他没事,只是一个石头”。
变故太快,舒湘呆呆望着他,不知说甚合适。
“对不起,让你没拿到和离书”。
“你说的对,他可能不会给”。
“我带你离开这里,你在这儿苦等不会有结果”。
“可我还没有和离书”。
“上次的和离书呢?”
“做什么?”舒湘从怀里掏出和离书。
一把拉过李焱的手在书几上的红泥里蹭了一下,华奕朗把李焱的手指在和离书上狠狠按了按。
“成了,收好”,华奕朗把和离书递给了舒湘:“现在我们走”。
“稍等”,舒湘快速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压在了镂雕笔筒下。
“耀之,谢谢你!”舒湘望着华奕朗,语气坚定。
事到如今,她若不走以后未必能走,而她悄悄离去,碍着她的名声,襄王府派人寻她回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二人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多久,地上的李焱转醒。看见窗棂大开,他爬了起来,就见笔筒下压住的纸上几行字,最后一行尤为刺眼:“伏愿殿下重遇良缘”,又觉手指黏腻,抬手一看,手指上尽是红泥。
喉中腥气直往上涌,一口鲜血喷在了书几上,溅在纸上的血迹似朵朵红梅花苞,李焱扶住书几,胸中怒意火烧,他咬牙切齿骂出了声:“嚣张的狗男女!”
1、化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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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伏愿殿下重遇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