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余子絮就被闹钟叫起来了。
他和钟望星的时间能碰在一起的机会屈指可数,今天算一次。
见钟望星在收拾昨晚遗留下来的礼花碎,换了身居家的睡衣,和自己正眼对上,余子絮不好装瞎,抓了抓头发说:“早。”
钟望星也回了句早:“买了早餐在桌上,许愿起不来,不用给他留了。”
“谢谢。”
余子絮发誓自己不是故意一眼就看到钟望星脖子上那些斑斑点点的吻痕的。
这斑驳的,许小愿,你可真能啃呐。
他赶忙转走眸光问:“你是醒了还是没睡?”
“收完这些就去睡了。”
“哦。”
尬聊进行不下去了,余子絮要他把垃圾放门口,上班时自己会带走,说完就进了卫生间。
余子絮捯饬精神出来时,刚好撞见钟望星在吃药。
看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咽下水,盖上许愿给他买的分装药盒,余子絮也没想那么多,在餐桌上的包子和油条中纠结着,再次开启尬聊:“感冒了?”
“啊,有点。”
余子絮选了个不知是什么馅的包子,坐下说:“温度越来越低了,是挺容易感冒的。”
“对啊,今天天气预报还说有雨,你记得带把伞再出门,我先回去睡了。”
“等、等等。”
余子絮叫住他,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已揣了一夜的小锦囊。
藏青色,绣花精美。
锦囊里应是有什么东西的,搁在桌面上的声音还有点重量。
余子絮说:“生日礼物,你和许愿一人一个。”
钟望星从没想过以自己和余子絮这不温不火的关系,还会收到来自他的生日礼物,连谢谢都说得迟了几分。
他扯开锦囊,里面是两只很小的玉石做的平安扣吊坠,黑色编绳,玉体纯白。
他没有遗漏锦囊上绣的字,那是一家老字号的售卖玉石黄金的品牌,钟望星顿时就有点受不起这份礼了:“这个……不会很贵吗?”
余子絮直截道:“玉也有没那么好还便宜的玉,而且我妈就是他们家销售,走了内部折扣,绳也是她编的。”
“本来都编成手绳了,后来听许愿说你们做奶茶手上不能戴东西,就改成了吊坠,随便你们挂哪都行。”
相当于,他就付了个在可承受范围内的款。
听他这么说,钟望星少了点心理负担:“那也谢谢阿姨了。”
“没事,你睡去吧,我再吃几口也撤了。”
可钟望星没走,他把平安扣分别塞回锦囊,摊在掌中看了看,问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余子絮抬眸,疑惑地嚼了几口包子,颔首一下:“你问。”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我哪冒犯过你的?”
原来,钟望星也发现了,比许愿还要早。
他并不怪余子絮对自己有些冷淡,他绝非世界的中心,甚至是旁枝末节无足轻重的存在。
没人天生就该对自己热情友好,就许愿这个傻憨憨,会把他当块香饽饽。
钟望星只担心,自己在无意间做错过什么,说错了什么,伤害到余子絮。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从刚有这个令他不安的苗头起,他就不断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但也许,当面问才能更快解决问题,然后真诚的道歉。
许愿教过他的,要坦率。
多坦率一点,才够资格和遗憾赛跑。
余子絮喝了口豆浆就没再动桌上的食物了,“我是多凶神恶煞难以相处的人吗?怎么你和许愿都要来这么问我?”
听到这其中还有许愿的事,钟望星微微愕然地望向余子絮。
余子絮说:“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大看好你和许愿感情的长久性。”
钟望星不作应答,定定正视着余子絮。
“你恐怕没有很清楚许愿这货对你有多一根筋。”
余子絮说:“你开除他的那段日子,前几天他过得很不适应。睡醒了分不清猴年马月,总以为自己还在奶茶店打工,咋咋呼呼地跑到阳台取工装,要去上班,衣服穿一半才想起来,你把他赶走了,说他和奶茶店已经没关系了。”
“再后面,他有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几乎是见不到他人的,出门出得比我这个没失业的还早,回来就关在房间里,灯能亮到凌晨,我问过他,他不说,但我知道,又和你有关。”
一桩一件的,像一条条罪证,细数着钟望星和许愿之间的不对等。
而钟望星百辞莫辩,切身体谅了余子絮的淡漠,甚至为自己活该。
他大概是爱人爱得最轻松的那个了。
不然,怎么会让许愿这么累呢?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余子絮也就不再多嘴下留情了:“他所有的情绪都被你牵着走,从被雷劈了一样说要跳槽开始,他放弃的,反常的,开心的,背后都有一个你。”
“许愿是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是不缺人缘,是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乖娃娃脸,可说到底,他不是一个多无私高尚的人,牢骚有,发疯中二有,认真地讨厌一个人也有。”
“可能不是很准,但我看到的,就是他在用全部的无私去成全你的自私。”
五分钟后。
房间里睡得不沉的许愿被外面匆遽用力的关门声扰醒,同时能感觉到身边床垫的下陷。
有人钻进被窝从背后抱住了他。
许愿强行撑开一只眼瞥了下手机上的时间,随后翻面,把自己压在钟望星的半边身体上,手脚并用地缠抱着,闭着眼声音闷哑道:“……八点四十,好不容易坚持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余子絮的全勤又悬了。”
钟望星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后腰:“他说还能再勉强勉强。”
许愿不抱希望:“……他都是工资条不完整的累犯了。”
钟望星说:“这次应该不会了吧。”
“谁知道呢。”许愿仰起下巴问:“药吃了吗?”
“吃了。”
“那就好。”
许愿摸下他后脑勺绑得随意疏松的黑白发绳,套在自己手腕上,捂着他的双眼说:“睡觉。”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许愿还是能感受到钟望星阖着的眼皮每间隔一阵都会在他手心里微末的跳动。
“睡不着吗?”
钟望星拉下他的手,盖进被子里:“你在等我吗?”
“什么……”
和钟望星躺在一起时,许愿有等他先睡着的习惯。许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稍支起头问:“那你怎么还不困啊?”
钟望星把许愿的头按回自己肩侧,脸颊贴在他柔软的短发上,能闻到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许小愿。”钟望星的眼光愣得很散:“你累吗?”
这话跑到许愿耳朵里可就曲解这另一种意思了。
日出前在这张床上的记忆回闪得很是时候,许愿老脸一红,简直不想承认那时的自己,“怎么突然问这个?”
羞完,他还不忘补上体感报告:“刚做完有点,洗了澡睡了一会,就还……
“对不起。”
忽而被抱紧的许愿不说话了,他最不忍的,就是从钟望星口中听到这三个字,还要揪着心等他讲完:“如果你喜欢的不是我,不是我这种人,就不会这么累了,就能在犯困的时候想睡就睡,就能少一点付出,对不对?”
“不对。”
这是第多少遍否定钟望星诱因不明的自卑了呢?许愿早理不清了,反正他要说的,要做的,就那一件。
很简单,也是钟望星急需的。
“哥,没有这种如果,我是为你而来的,可以跨越时空的那种。”
钟望星哪信得了这么玄幻的事:“又说瞎话。”
许愿自知这不是瞎话就够了,“随便你信不信,我都不会喜欢其他人,就是能千次万次的为你而来。”
钟望星染着哀伤地笑了笑,“所以余子絮才说你傻呀。”
“你们果然聊过了。”
许愿才不傻,他对这两个人的秉性这么知根知底,瞒不过的。
“嗯。”钟望星承认。
许愿说:“他就是那样,不存在偏见的。”
“我知道。”钟望星说:“我们只是讲开了一些事,没有冲突。这世界上总要有人替你抱不平,我就是抱歉没给过你什么,还不甘心放掉你。”
余子絮火眼金睛。
他的自私已被许愿灌溉得如野草般丛生,顽强又卑劣。
“是吗?”许愿满脸正常人听到这话不该有的高兴:“那太好了。”
他们差不多是一个点睡着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浑浑沌沌间啄了几嘴,断断续续的一觉躺到余子絮下班到家,再一起被许愿的一个电话吵醒。
接电话的是钟望星,坐起身从许愿枕头边够到电话贴近耳廓,嗓音困恹恹地:“……你好,哪位?”
“你好,顺丰快递的,你有个快递到了,我给你放驿站了啊。”
钟望星打了个哈欠:“好,谢谢。”
他才刚放下手机,许愿就蛄蛹过来:“……谁啊?”
“快递。”钟望星挖出许愿藏在被子里的脸,保持他的呼吸通畅:“说放驿站了。”
许愿睡得一时半会还睁不开眼:“我没买快递吧,算了,几点了现在?”
“快五点了。”钟望星都怀疑自己看错数字了:“我还从来没这么睡过,醒来太阳都要落山了。”
昼夜颠倒,许愿倒是有过许多次,一般这种时候就会……
咕咕咕咕。
肚子叫。
钟望星看向抱着自己腰腹的许愿,身体都发出抗议警告了,还赖在床上起不来。
“饿了就起来吧,我煮面,吃不吃?”
许愿此时的味蕾经不起半点诱惑:“吃。”
钟望星先下床披了件衣服,就手拉开窗帘,再把许愿的外套也放在他床边:“那就穿件衣服,出来刷牙洗脸,我先去准备了。”
许愿犹如见光死,又闷回暖乎乎的被窝里,撑懒腰撑出一串会拐弯的怪声:“好,就来。”
洗漱中,许愿查了购物软件,是真没在网上买了什么还没到的。
实在好奇,草草冲了把脸就要去取这个快递。
钟望星叫他吃了面再去也不迟,没拦住,只好塞给了他一把雨伞,还顺道敲了敲余子絮的门,问要不要出来一起吃点。
房里的人回复不用,说是已经在回来路上吃过了。
驿站点就在他们这栋的附近,来回很快。
许愿到家时,钟望星的面都还未出锅。
背后中岛桌上,许愿拆完那个比牛奶箱还大的箱子后,欢声道:“原来是这个啊!”
钟望星这滚沸的锅离不开人,没去过问什么。
横竖许愿会步履哒哒响地跑过来,把一个不明物体送伸到他嘴边,快悦道:“哥,你尝一口这个,特好吃。”
其实钟望星都没看清许愿要他吃的是什么,咬了一口才尝出来,是晒干的柿饼。
甜的,软软糯糯还很有嚼劲。
“嗯!是还可以。”钟望星关了火准备捞面:“你买的?”
好吃到他有打算给老家的家人买一点回去了。
许愿咬着钟望星下过嘴的地方,嚼着柿饼还要看着分摊成两碗的面,馋不赢:“不是,我朋友家做的,每年快年底的样子都会寄好多过来。”
“朋友?”
每年都寄,看来是很要好了,可怎么从来没听许愿提过?
“对啊。”
许愿放下包着半块流心柿饼也没什么图文印画的包装袋,拿出冰箱里他常常回购的辣椒酱,拖过一碗汤底明显红于另一碗的面,往里加着料说:“也是面过基的网友,不过有好些年没再见过就是了。”
网友?
钟望星的在意不觉就变了一番味道,“那还能每年都想着你,你这个朋友人挺好的。”
他的语气和上一句的区别不大,许愿又一门心思在美食,也就没能发现了:“确实,我爸妈也喜欢吃他家的柿饼,有一年说要花钱多买点送人,没想到他又白白寄了两箱过来。”
“哦。”钟望星看着许愿那碗火辣辣的面,眉心微皱道:“够辣了,再加都咸了,空腹就别吃这么重口味吧。”
“剁辣椒才咸,这个还好,你要不要来点?”
“不用了。”
钟望星关掉吸油烟机,端碗上桌。
他不急着动筷,看起了柿饼箱上的快递面单。
寄件人是……
“丘檀?”
钟望星念出快递面单上的寄件人姓名,“这是你朋友的真名?”
许愿捧着热腾腾的面上了坐:“是啊。”
“……哦。”
钟望星承认自己想问的有点多了,但几年不碰面还年年送礼,这不可疑吗?
他似乎对许愿昨天吃的那场醋身临其境了,隐晦地问道:“这名字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许愿回:“男的,和我差不多大。”
“这寄件地址是个村名吧,你朋友住在乡下吗?”钟望星开启了别别扭扭的查户口模式。
许愿吃着面答:“嗯,好像离中临挺远的。”
这都知道,钟望星问得急了些:“你还想过去找他?”
许愿含着一口面兴奋地嗯了一声,眼睛都亮了:“前几天联系的时候他还问我有没有空去他那玩呢,他们那个村还挺好看的,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钟望星双手一盖,合上快递箱,靠叹气调整心绪:“你们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吗?”
“不是啊。”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高……”
怪就怪钟望星问得一句比一句上心,忽然就唤回了许愿的智商。
这样的钟望星可千载难逢啊。
他吞下平平无奇且正经的理由,把筷子横在碗上,一语双关道:“哥,你这面是不是醋放多了啊?好酸。”
“啊?”
钟望星是没试味,这导致他没了把握,很轻易就被许愿的话带着走,拾起许愿的筷子要尝一尝:“很酸吗?不会吧……”
许愿看准时机抓住了钟望星的手腕,吧唧一口印在钟望星脸上,拧着一副酸到爆的五官倚回靠背说:“还是哥你更酸。”
没有尝味的必要了,钟望星把筷子插回面里,终于嗅觉打开,被自己的醋味熏得耳根红热。
他什么都没掩饰住地干咳了两声,被许愿视线跟随地坐回到桌边,摸着他嘬过的脸颊说:“亲了我一脸油。”
许愿笑着抽出一张纸巾,中岛桌就那么点宽,他伸一伸手就能碰到钟望星,还要说:“凑过来点。”
他擦着钟望星送上门的脸,解释道:“丘檀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人来中临上的高中,我们是同校,他比我小一届。”
“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也算帮过他,他说要谢我才每年寄些土特产过来,我们清清白白还相隔十万八千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如今许愿倒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钟望星的面色却是谈不上明朗:“我不担心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就是……”
“就是怎么?”许愿追问。
钟望星连夹带拌地搅着眼前的面,这要是碗不带汤的,怕是早撬不动了。
“就是担心他对你有什么。”
“那他要是真有什么呢?”许愿举例道:“喜欢我,向我表白,你会把我让出去吗?”
他貌似洞明了钟望星。
若是要钟望星把这世界上的人们都放在一个排列公式里,他一定会把小于号对准自己,把自己排在公式的最末尾。
在这之前的所有人,都比自己更有资格站在许愿身边。
许愿在等钟望星的回答,以耐力为柴。
不一会,就有人坐不住了,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是不知几时走出房间又在背后偷听多久的余子絮。
捂着自己十万火急的裆部径直路过两人冲向卫生间,说话都像开了倍速:“别问了他不会的。求求你们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完行不行?不顾自己死活也要顾顾我的死活吧。为了给你们腾出这安静没人打扰的三分钟,我是怎么水深火热的你们知道吗?憋坏我兄弟算谁的?”
许愿:“……”
钟望星:“……”
伴着奔涌而出的开闸水声,余子絮在卫生间里独自巧舌如簧:“许小愿你真是够了,你是什么很贱的物品吗?他把你让给谁你就是谁的了?”
“还有你钟望星,早上在我面前不是说的很好听吗?什么长不长久我说了不做数,什么只要许愿不离开你就会抓得比谁都牢,合着都是日抛呗,说一次就全废了。”
许愿生平头一回插不进余子絮的嘴,果然人憋急了都是狠角色。
洗了手出来,余子絮仍旧不好惹,在冰箱和厨房上面的吊柜搜刮吃的,“一个恋爱谈得啰里啰嗦,娇里娇气。我就不该搬过来,睡桥洞都可以大小便自由,真是造了孽了。”
“亏我妈还说我一分钱没花就能住这么大房子,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气死我了。”
看着余子絮抱着两罐啤酒、零食、丘檀的柿饼和一包方便面,想化愤怒为食欲地走向自己房间。
许愿瑟瑟发抖地问:“那个……你泡面……不用泡吗?”
“我干啃!”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摔上。
余子絮以一己雄辩之力,威震四方。
屋内回归寂静的几分钟后。
许愿钟望星面面相觑,一同嗤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