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苏厌山总觉得孟尘的镇定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四年了。”孟尘又重复了一遍。
苏厌山心底生出强烈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离他太远了
孟尘看起来温温和和,左右逢源,其实,他才是最孤独的。
甚至,孤僻。
苏厌山想伸出手拽他的衣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孟尘笑道:“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如今我敢同我父亲作对了。”
苏厌山没头没脑地嗯了一声。
“这四年,我用孟庄的关系,盘下许多商铺,有了自己的积蓄。”孟尘淡淡地笑着,语气玩味。
“父亲这一趟去京城,我的人在那边接应。他不会看不出来,我已不需要孟庄。离开孟庄,我照样能达到我的目的。”
“父亲不知道的是,他打散了的人脉网,我重新织起来了,而且,比以前更大,更牢。这四年,我结识了宋争,江湖赫赫有名的红衣客。有他在,江湖的事,我了如指掌。”
苏厌山不禁有些敬佩孟尘。一个凡人,就算他的武功练到极致,都难以抵御法力最低的修者,更何况孟尘面对的,是整个江湖。他不怕吗?
“你,想做什么。”苏厌山隐隐猜到了些许,他竟有些期待听到孟尘的回答。
孟尘笑道:“我要踏破九重天,夷平仙山,扫清地界。”
苏厌山只知道孟尘想要公平,要一个众生平等,却不曾想过,他的眼睛,看得如此高。
踏破九重天,夷平仙山,扫清地界,谈何容易。就算是仙是神,也未必敢说出此话。而孟尘只是一个凡人。
“我知道,当下说这些,不着边际。”孟尘道,“但这些,我必定会做到。”
“三年前,我便着手布局。”孟尘笑盈盈的,苏厌山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我让宋争帮我在偏僻的村庄寻找有灵根之人。这些人,所住的村庄离仙山很远,又贫穷破败,就算有灵根,也会被埋没,变成凡人。
“我做的就是,将他们培养起来。等仙门百家举行收徒考核时,将他们送过去,从此拜师修仙。
“我的人遍及各大门派。原来的水月山,也有我的棋子。不过他们现在浪迹江湖,为我打探消息。”
苏厌山瞠目结舌。他实在想不到,看起来温和平静的孟尘,悄无声息地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孟尘道:“魏子离也算帮了我一把。我已放出消息,我的人会在我的地方收到,并按我的要求做。”
苏厌山问:“他?如何帮你了?”
孟尘道:“你可知,他厌恶凡人的原因?”
苏厌山缓缓点头。
当年苏谙血洗魏府,火烧宅邸,年幼的魏子离无处容身。他去了魏家商铺,可每一位店主都矢口否认与魏府的关系,他们仗着魏府被烧,魏子离没有字据,于是官匪勾结,趁此机会狠狠吸了魏府的血。
魏子离别无他法,只好找到母亲曾经帮助过的人家。可那些胆小怕事的凡人,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无论如何都不愿帮魏子离。
魏府的亲戚们对魏府的产业本就虎视眈眈。魏府遭此祸端后,每个人都想过来分一杯羹。没有人管魏子离的死活。那年冬天,魏子离的心也冷下来。
魏子离差些被冻死在寒冬,但所幸他的母族派人找到了他,将他接去抚养。
魏子离母亲出身仙门,因恋上凡人,被废了一身功法后逐出师门,从此不再修仙。
魏府出事,魏母的师门还是于心不忍,接魏子离到仙门。从此,他踏上了修仙之路。
魏子离从此性情大变,七年后离开师门,建了扶风药阁,成了江湖人人称道的扶风药师。但凡了解当年事的人,都能明白魏子离厌恶凡人原因。
而魏子离也根深蒂固地认为,凡人愚昧无知、自私自利、胆小怕事、懦弱无能。
孟尘道:“虽说孟庄向来与世无争,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不得不防。”苏厌山听懂了孟尘的意思,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苏厌山也认同这一点,但他心底实在有些不是滋味。他从没想过,凡间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人与人之间有诸多尔虞我诈,就连父子,也能走到剑拔弩张的局面。
见苏厌山有些愣,孟尘笑得眉眼弯弯:“狡兔三窟嘛,这没什么。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也会更加艰难。”
苏厌山瞧着孟尘深不见底的眼眸,沉默良久,道:“其实,我也早就看不惯神仙魔俗的秩序了。”
孟尘有些惊诧,却见苏厌山满脸赤诚。“你肯定不知道,其实,苏谙也讨厌这样的尊卑层级。”苏厌山揽住他的肩,带他走进屋子。
“她常说,众生平等。她不会瞧不起凡人,也不高看修者,提到天神更是不屑一顾……”说着说着,苏厌山忽然卡壳,有些说不出来。
孟尘道:“怎么了?”
苏厌山怪道:“真是见鬼了。无妨,就是忘了一些以前的事。”
孟尘:“什么事?”
苏厌山道:“苏谙曾经做过很多事。嘶,就是,帮山下的村民……呃,就是帮了他们。好了,我们不聊这个了!”他笑着拉孟尘到桌前,道:“你看,干净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酒,没在你房里喝。”
孟尘笑道:“真的吗。”
苏厌山摸了下鼻子,轻咳一声,脸也不红,道:“第一天,只有第一天在这里喝了。后来几天,我都是在隔壁房里喝酒和休息的。”
孟尘道:“那屋子里很乱的,又没有被褥,你怎么休息。”
苏厌山:“我以前也睡那样的地方。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总之,我习惯了。”
孟尘眯起眼,觉得有些不对。“忘了?”
苏厌山笑道:“应该都是不高兴的事情,记住它做什么。”
孟尘蹙起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无奈道:“我没有不喜欢酒。”
苏厌山道:“你可曾饮过酒?”
孟尘道:“不曾。”
苏厌山眨眨眼,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想喝吗?我藏在房里了,两坛。”
孟尘闻言推开他,道:“你自己留着吧。”
苏厌山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地去洗漱。孟尘无奈地看着这人,摇着头笑了。
接下来的几日,苏厌山回了练武场,又开始用他充满江湖气的方式,给孟庄弟子进行训练。孟尘没有外出,陪着苏厌山在练武场,闲暇时在院中练剑、抚琴。
苏厌山从来没有过这样平静的生活。往年,他生活在刀光剑影中,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苏谙性情冷淡,对他这个徒儿从未有过温情。他只能在一次次的暗杀中成长,在尖刀利剑下求生。他以为他一生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仅仅小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很想一直这样下去,忘掉水月山,忘掉苏谙,忘掉八年的腥风血雨,但是……
孟庄,孟尘,眼前的平静生活,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江湖将乱,谁都没法独善其身。
苏厌山常常在梦中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不是水月山。他在黑夜中凝视孟尘熟睡的侧颜,重新躺在孟尘身边,才能慢慢回神。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侵吞他的记忆。
直到魏子离传信来告诫苏厌山禁术损心性时,苏厌山才醍醐灌顶。苏谙的话犹在耳畔:此后,再过两年,你就能没有忧愁,快活地在人间潇洒度日。
没有忧愁,就是忘却前尘。苏厌山这才明白,苏谙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做了。
他真的会忘了水月山,忘了苏谙母子,忘了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也会忘了孟庄,忘了这段平静的时光,忘了孟尘。也许,他还会忘了自己是谁,会越发暴戾,会面目全非。
他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怎么在发呆?”孟尘轻拍一下苏厌山的肩,坐到桌前。
苏厌山收回思绪,道:“我在等你。你去哪了?”
孟尘:“明日是除夕。孟庄的小厮和弟子们要回家,我在给他们安排东西。”
“除夕?”苏厌山后知后觉地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凡间的节日吗?以前听过,好像挺热闹的。”
孟尘笑道:“差不多吧。不过,孟庄过年,不算什么热闹。往年过年,整个庄子,除了我和父亲、段长老,就剩二三个无家可回的小厮了。”
苏厌山怪道:“那些王公贵族,也这样吗?把人都送回家了,谁来伺候他们?”
孟尘被他逗得笑起来,笑完又觉不妥,正色道:“他们当然不这样,只是我们不需要他们留下来。过年本就要团圆,让他们回家是应当的。”
苏厌山道:“你笑什么?对了,昨日我见桑荷买了烟火,觉得挺有意思,但我看不太懂他是怎么玩的。你会玩吗?”
孟尘道:“我也不会。”
“你不会?”苏厌山挑眉,又觉得这似乎是情理之中。孟尘从小就被孟之管束着,怎么会玩这些。
小厮们陆续离开了孟庄,原本热闹的庄子冷清下来。孟尘想着苏厌山这几日都在庄内,怕他被闷坏了,便带他去了街市。街市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很热闹。孟尘与苏厌山正闲聊,忽然瞧见一抹红色。
孟尘笑意渐深,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直到宋争一行人离得近了,才开口道:“我送前辈的东西,前辈可还喜欢。”
宋争忍住骂人的冲动,笑道:“你费心了。一般人还真找不到这么别致的。”
孟尘答应他的三床被褥,一床赛一床难看,难看到连苏尽闲都皱眉。不过他送过来的围脖和护腕倒是不敷衍,不用摸都知道价格不菲。
前几日在山下接到东西时,朱砂便发出灵魂之问:“师父,这是你找来的被褥吗?”
宋争:“……别挑。凑合着用。”
朱砂:“……好。”
宋争掀开面上的薄被,看到了围脖和护腕。他摸摸材质,点点头,丢给了苏尽闲。
苏尽闲反应有些慢,见师父丢了什么过来,一把接住。
宋争道:“给你了。”
朱砂啧啧感叹:“师父,我呢?我来将归山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有啊。”宋争瞟她一眼,她忙堆笑道:“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来来来好师弟,师姐帮你戴上。”
苏尽闲感受着朱砂手指的温度,心里有些动容。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师父和师姐,他们待他还这样好。
“多谢师父,多谢师姐。”
“行了。”宋争抱着后脑勺转身离去,踢了一脚路上的碎石,“你们把东西都带上去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朱砂和苏尽闲对视一眼,又看着堆起来快高过人头的被褥,最后将目光锁定到宋争远去的背影。朱砂深吸一口气,骂骂咧咧地招呼苏尽闲搬东西。
苏尽闲头一次听到如此多的粗话。
不过,到了外头,朱砂的话是很少的。直到方才,她都没开过口。
宋争道:“我头一回带我这俩徒儿下山,又难得碰见了孟少庄主。不知道孟少庄主是否愿意请我们喝一杯?”
除了孟尘,在场的人都惊叹于宋争的好脸。
“横竖也是无事,听你的。不过,有个人还没回来。”正说着,孟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热闹啊。”
几人同时将目光投向苏厌山,神情各异。宋争是早就知道孟尘藏了苏厌山在孟庄的,见到苏厌山并不觉得奇怪。朱砂看看苏尽闲,看看苏厌山,抱臂不语。
苏尽闲眼睛死死盯着来人。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苏厌山。尽管许久未见,尽管覆盖着面具。
那是苏厌山,那一定是苏厌山。
他没死。
他没死。
他不会忘记那双眼眸,带着厌烦和疲倦的,带着桀骜和狠戾的。可是此时,那双眼眸,看向孟尘时,里面有的不是他熟悉的,而是——
他从未在苏厌山眼中见过的温和与悠然。只是他这份温和,在见到苏尽闲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苏厌山眼睛一眯,显然已经发觉到了什么。孟尘转身,见他手中抱的木箱,道:“这是什么?”
苏厌山道:“烟火。”言罢,他哼一声,又冷冷道:“是宋前辈啊。我还真没想到。”
宋争饶有兴趣地瞧着苏厌山,也不恼,左手自然地放到苏尽闲肩头。“是啊,一开始,我也没想到是孟少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