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蛙叫此起彼伏逐渐聒噪,与林间蝉鸣相合共奏。风卷起院中花草,沙沙声不绝于耳。
吵闹的寂静中,谢汐楼定定看着虞三娘,不愿撒谎:“是,昨晚我就想问你,只是没寻到机会。”
“你此刻是官府请来的帮手,还是我的朋友?”虞三娘面上笑意不减,眼尾在美酒的作用下微微泛红。
“朋友。”谢汐楼没有片刻迟疑,“此事我并没告诉旁人,我愿意相信你和此案无关,但心中总是存着疑惑和不解,所以悄悄来此地寻你,想要问个清楚。”
虞三娘松弛下来,扶额苦笑:“若我告诉你范珲的死和我有关,你要如何?”
谢汐楼望着虞三娘,心绪万千。
即使被软禁在这一方小院中,她的妆容依然精致完美,眼角粘着小小的珍珠,在昏暗烛光的下如垂泪。她的发髻有些乱了,鬓边碎发随风晃动,素色衣裙在风中贴紧身体,纤细而曼妙。
她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如何利用她的优势得到她想要的,达成她的目标。
“我不想骗你,若你与此事有关,我不能装作不知,但又不能亲手将你送入大牢……”谢汐楼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只留下悠长的叹息。
虞三娘看着她纠结的模样,笑着安抚:“瞧你,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何必想这么多呢?”她停顿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谢汐楼听,“昨日下午,范珲确实约我游湖,我迫于无奈答应。我准时到了码头,没瞧见范珲的人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回了院子里,歇息片刻后与众姐妹一起去了宴会厅。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咱们一起回了院子,之后我便回屋子弹琴,一直到最后一首曲子前,咱们一同再至宴席中。期间我一直在弹琴,从未离开过院子,这些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你可放心了?”
院中悬挂灯笼的光投在虞三娘脸上,明明灭灭看不真切。谢汐楼看了一会,攥紧拳头,挤出一个笑容:“三娘,我还想借你昨日的衣裙一观。”
虞三娘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给你取。”
片刻后,虞三娘将昨日弹奏第一首曲子时穿的衣裙取出,放到谢汐楼面前的石桌上:“今日官府来搜查过每位姑娘的房间,没有凶器也没有血衣。因我琴声未断,没仔细搜查我那儿,倒是被你补上了。”
谢汐楼动作很快,将衣裙展开铺陈在桌面上。
桌上衣裙干净整洁,裙摆沾着些许泥土,是正常的痕迹。
她的视线划过袖子,停顿一瞬,若无其事将衣裙收起:“确实没有血迹,如此我便放心了。”
虞三娘将衣衫推到一旁,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谢汐楼面前:“最后一杯酒,敬你我的这段缘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竟沾染着几分哽咽,谢汐楼垂着眼睛不敢瞧她,低头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后,用衣袖狠狠擦了下嘴角:“时间不早了,三娘早些歇息。”
三娘一口一口抿着杯中桃花酒,声音夹在风中,几不可闻:“你也是。”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漫长,谢汐楼脚步虚浮,几乎要站不稳。她扶着墙壁一寸一寸挪动,手指紧紧扣着墙壁,指尖青白。
凭着记忆回到住处,屋内竟还亮着灯,陆回还未休息。她穿过屋外的守卫,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手触碰到木门的那一刻生出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推开。
虽然手边没有镜子,但谢汐楼能想到此刻的她定然十分狼狈。这幅狼狈模样若落在陆回眼中,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伸出的手指一根根收回,木门却在此时打开,谢汐楼愣了一瞬,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陆回,眼眶莫名酸热。
陆回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听着那脚步声自远至近,到门口时消失半晌没有动作,失去耐心拉开木门。
门后那人睁着一双圆眼,水盈盈亮晶晶,唇色苍白眼角泛红,与白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相差甚远。
他还是喜欢她白日里的模样。
陆回将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稍触即离,本以为会是一片滚烫,没想到却是一片冰凉。
和死人一般凉。
他将谢汐楼扯进门,那人却像是一团棉花似的,软弱无骨,顺着他的力道跌入怀中,失去意识。
陆回一惊,将她打横抱起,扬声道:“来人。”
纸镇出现在陆回身边,看到谢汐楼的模样很是震惊,立刻道:“属下这就去请大夫。”
陆回将谢汐楼放到床榻之上,落下时她短暂恢复意识,口中呢喃着:“荷包……给我……”
荷包?
陆回视线扫过谢汐楼的衣裳。
许是为了不被人察觉,她穿了件范府下人的衣服,原本的衣衫随意搭在架子上。他走过去翻了翻,果然在其中看到那个眼熟的太川寺荷包。
荷包硬邦邦,鼓鼓囊囊,显然塞了不少东西,陆回将荷包塞进她的手中,还在昏迷的人瞬间抓紧,如抓紧救命稻草般,像是求生的本能。
抓紧荷包并不能立刻缓解她的症状,谢汐楼瑟瑟发抖牙齿打颤,陆回皱起眉头,想起她昨晚的样子,将堆叠在一旁的被子一床一床盖到她的身上,只留一张巴掌大的脸在被子外。
“来人。”陆回再喊。
这次来的是堂木,不等陆回开口,他先道:“属下已叫人去准备汤婆子,只是盛夏酷暑,这东西许久不用,殿下稍等片刻。”他凑上前瞅了一眼谢汐楼,甚为不解,“夫人这是生了什么病,怎的这般严重。”
陆回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派人去府门候着,大夫来后直接带到这里。”
这里的动静很快穿到范府其他人耳中,众人都知晓琰王的美人突然卧床不起的消息。屋外聚集了范府众人,比大夫来得还要快些。
片刻后纸镇带着一位白须老者赶回来,老者衣衫不整,显然是被纸镇从被窝中挖出,来不及收拾便赶到范府。一路上马匹狂奔,进屋时大夫的腿都在打颤。
纸镇将绣凳搬到床边,陆回将谢汐楼握着荷包的手从被褥中翻出,大夫坐下为谢汐楼把脉。
初时,大夫的脸上全是好梦被扰的厌烦,手指搭上的那一刻神情逐渐严肃,眉头越皱越紧,五官缩在一起像个没剥皮的核桃。
须臾间神情变幻如同戏法,连带着周围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范统候在一边神情惴惴,心中默默保佑谢汐楼千万不能死在他的府中。他咽了下口水,轻声问道:“大夫,情况怎么样?”
大夫放下手,叹了口气:“沉、微、弱、濡,这是死脉,准备后事吧。”
陆回面沉如冰,尚未开口,一旁的范统颤颤巍巍握住大夫的胳膊:“大夫,你再给瞧瞧,开服药也好啊!这人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我这园子一日死一人,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大夫见惯生离死别,一时也很无奈:“范大人,老夫医术浅薄,确实医不好这位娘子的病。益州城中还有不少名医,不若另请高明。”
范统眼睛亮了起来:“对对对,快去请个神婆,驱除府中邪祟,到时候姑娘自然就能痊愈!”
范统和大夫你一句我一句,吵得陆回头痛。他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刚刚苍白如纸的唇色逐渐有了血色,分明是好转的症状,怎么可能是将死之人?
“你们出去吧,本王想陪着卿卿。”
陆回声音沙哑,握住谢汐楼冰冷的手,好一幅痴情模样。
纸镇同堂木一齐将屋内众人赶到屋外,贴心合上房门。
房间里摆了几个火炉,房门窗户紧闭生怕热气散去。陆回觉得他像是烤炉中悬着的家禽,恨不能泡在冰水中降温。
他觉得他疯了,他应该走出这间屋子,再寻个凉快的房间休息,最好再吃些冰镇的瓜果解暑,但他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铁浆一般,沉重到无法挪动。
掌中握着的纤细手掌逐渐有了温度,似乎不像刚刚那般渗着寒意,陆回不知道是他的体温温暖了她,还是她正在逐渐恢复。
他简直是疯了。
他的目光落在谢汐楼手中的荷包上。
那荷包被谢汐楼紧紧攥在手中,荷包很大,装的东西很多,她只能攥住一半。
那荷包像是藏着法力,吸引着视线,让人控制不住想要打开。他盯着荷包看了一会儿,将荷包口紧系的绳子抽开,直截了抽出其中藏的东西。
银票,银票,还是银票,这些银票看着颇为眼熟,大部分都是在灵州时从他这里赚得的。
谁家小娘子随身携带这么多银票?
再之后是几块碎银子,几个铜板,最后是一块巴掌大的玉。
这是一块羊脂白玉,底部有血色纹路,如绽放的曼珠沙华。正面雕刻着不知名的图腾,莫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被血丝爬满的玉很是罕见,若他曾见过不会毫无印象,但这纹路为何会这般熟悉?
他想得入神,没注意床上的人颤颤巍巍睁开双眼,目光中全是不舍和惊恐。
她盯着陆回手中的银票和玉佩,颤声道:“殿下可是缺钱了?钱都给你,但是,那个玉佩能还给我么?那玉佩是保命的,对我很重要,离开玉佩我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