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后院码头。
数十艘船依次排开停泊在岸边,从南至北一眼望不到头。船只有大有小,样式却差不太多,乍一看没什么区别。
范珲的尸体已被挪下船,运到府衙请仵作解剖。官兵将码头周围层层包围,鸳鸯楼的画舫和范府的画舫另派琰王亲卫把守,连一只鸟都无法轻易靠近。
郑治昨晚喝醉没能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很是自责,今日格外勤勉主动。他跟随在陆回和谢汐楼身旁,一边随二人查看案发现场,一边介绍上午的情况。
“经过查证,昨夜晚宴中,只有两位宾客离开超过两刻,但此二人皆是离开与席间侍女鬼混,有人证,没有作案嫌疑,已经送出范府。现在仍留在府中的只有范府中人和昨日请的几个戏班子,哦对,还有鸳鸯楼和春意浓的姑娘们。”
鸳鸯楼昨日来了十多人,春意浓也差不多,谢汐楼很是震惊:“姑娘们全都有嫌疑?”
“姑娘们的表演穿插着进行,一曲唱罢后会返回歇息处,等到下一出表演前再回到宴会厅。姑娘们都说彼此没有离开过那院子,互为证人,但谢姑娘您也明白,这种证词做不得数。”
谢汐楼道:“园中可有范府婢女作证?”
“有两位婢女一直在院门附近,一直没离开,她们说鸳鸯楼和春意浓的姑娘们回来后未离开院子,也没见着其他人出入。不过许多姑娘回到院子后便进了房间不见踪影,那些房间下官看过,窗户可完全敞开直通后院树林,如果趁人不备悄悄离开也说不定。”郑治停顿了一下,补了一句,“有一人例外,便是三娘。三娘进屋后一直在练琴,琴声从未中断过,那曲子只有三娘会弹,所以她必定从未离开。”
谢汐楼没有接话。
她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情感上想要相信郑治的话,理智上又无法马上相信他的话。
虞三娘是她在益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帮她解决食宿,为她介绍益州情况,助她混入范府看拍卖。她于三娘而言,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算是感激她帮助芹儿,也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谢汐楼活了这二十年,虚假和真心自诩能分清楚九成九,三娘对她全是真心,偏偏这真心让此刻的她如此痛苦。
陆回站在船头未曾进船舱,谢汐楼和郑治将案发现场和发现尸体的两艘船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发现新的线索。
回到码头上,谢汐楼重新站回到陆回身边,盯着面前的船。
面前两艘被重点监控的船,南侧是范府的船,也是案发现场,北侧是鸳鸯楼的画舫,也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昨夜没看清,今日再看,两艘船之间的距离比她记忆中的还要宽,足够再塞下一艘船。
鸳鸯楼画舫的北侧两艘船与其仅仅贴在一起,夹在中间的那艘与鸳鸯楼画舫乍一看有几分相像,亦是谢汐楼最熟悉的,春意浓的画舫。
谢汐路心思一动,不自觉看了陆回一眼,陆回似乎和她有相同的想法,指了下春意浓的船:“昨日卿卿可是乘这艘画舫来的?”
谢汐楼娇笑:“王爷可要上去看看?”
“那就劳烦卿卿带路了。”
春意浓的画舫不算宽敞,来时姑娘们分坐两艘船,三娘和谢汐楼坐的便是面前这艘。画舫内甲板上铺陈着一大块波斯地毯,地毯上放着几张小几,来范府的路上,谢汐楼便是坐在这块地毯上,依靠在小几上吃葡萄。
谢汐楼蹲下身子,细细抚摸着地毯。
地毯是深棕色,比船身颜色还要深,像是棕牛的皮。来时她问过三娘,为何选这么丑的颜色,三娘却说只有这块地毯是长毛的,手感最好,且颜色深也有颜色深的好处,若染上脏污,不易被察觉。
掌心的羊毛明显比来时要短了几分,触感亦不如来时柔软。
谢汐楼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将地毯掀了起来。
……
傍晚时天阴沉下来,到夜里时乌云将月色彻底遮盖。
范府在凶案和二公子死讯的笼罩下,阴森可怖,府中下人来去匆匆,恨不能踮起脚尖走路,唯恐惊动凶手的杀意和死者的亡魂。
府内丧幡随风摆动猎猎作响,檐下白灯笼左摇右晃,一片寂静中似能听到哭泣声,夹在风中传遍每一个角落。
谢汐楼提着灯,穿过范府后院,向春意浓歇息的院落方向走。泥土的腥气侵占着她的嗅觉,青石板路湿滑,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檐廊拐角处撞到一人。
那人比她高一个头,披着黑色的斗篷,身上散发着淡淡桃花酒的香气。他的斗篷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明显想要遮掩身份。
谢汐楼被撞得退后几步,扶住墙壁稳住身子。她举起灯笼抬眼望去正准备呵斥,看清对面那人的脸后有一瞬忪愣。
郑松应当将宾客遣散完毕,他该在那名单上才是,为何此时还在范府?
那人不知谢汐楼心中所想,以为是撞伤了,压低嗓音声音粗粝:“对不住。”
“无妨。”谢汐楼挤不出笑容。
地面落下一方手帕,谢汐楼余光注意到,弯腰拾起,借着灯笼的光细细打量。
手帕边角绣着一双莲蓬,娇艳欲滴,几可乱真。
那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慌慌张张将手帕从她手中抽出,一言不发匆匆离去,像是怕她认出他的身份,又或者怕她问出什么无法回答的问题。
谢汐楼望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继续向春意浓院子的方向走。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是琰王府的人,看到谢汐楼低头行礼,谢汐楼正低头思考,被他们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虞三娘正坐在院中石凳上饮酒,瞧了一出好戏很是高兴,笑着招呼谢汐楼:“琰王妃大驾光临,可是要来陪我喝两杯?”
这都哪跟哪。谢汐楼哭笑不得:“三娘莫取笑我了。那日宴会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殿下他心善救我于水火,顺便帮自己解决姜曲和范府的纠缠,两全其美的事罢了。”
虞三娘口中啧啧有声:“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说殿下心善。”
“或许是因为我们以前就认识,勉强算是朋友吧。”谢汐楼走到虞三娘身边坐下,“三娘和琰王殿下很熟悉?”
虞三娘瞥她一眼,笑着摇头:“只要是春意浓的客人,我都熟悉。殿下这几日住在春意浓,我不知你们认识,要是早知道这样,就将你们安排在一起,还省了我一间房。”
“三娘莫打趣了。”
虞三娘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是真心说这话,收起几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我当你是妹妹,仔细劝你一句,琰王殿下是良配偶,你们若有缘分,千万不能放过。”
谢汐楼只觉得匪夷所思:“皇室中人哪来的良配?三娘莫不是在说笑?我做不得他的正头娘子,嫁给他只能为妾,一辈子仰人鼻息,岂不憋屈?”
“你若不动心,他就是良配。”虞三娘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微微笑道,“世上男人都一个德行,看钱权比爱情重要得多。就算某一瞬真切爱过你,下一瞬也能将这爱情赠予他人。与其这样,何不收好自己的心,嫁给世上最有钱最有权的人,享尽荣华富贵。”
谢汐楼没说话,虞三娘以为她不认同,笑道:“妹妹,你莫不是信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鬼话?信爱不如信钱,爱人会背叛你、抛弃你,钱不会,钱是你的就只是你的。听姐姐的,琰王看着凶了些,实则心地不坏,你若能嫁给他,什么稀奇珍宝名贵药材搞不到手?若某一日他不爱你了,你想要离开,他也定会为你想个妥帖的方式送你离开。到时候你带着钱,换个地方重新生活,岂不快哉?”
有那么一瞬间,谢汐楼几乎要被她说动,回过神来时还是摇了摇头:“是个好主意,但我觉得就算靠自己,我也能赚到钱。我希望未来有一日能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能相伴一生固然是好,只能携手走一段路也不亏。”
“如果遇不到呢?”
“那也没关系,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精彩。我孤身一人,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要我觉得自己做得对,过得好,这就足够了。”
虞三娘看着对面的人,看起来明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历经沧桑的耄耋老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她不再劝,举起酒杯:“敬明月,敬钱帛,敬足够。”
陈年的桃花酒极为香醇,后劲儿极大,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没过多久虞三娘便醉得东倒西歪。
谢汐楼的酒量不如虞三娘,此刻只是轻微头晕,也不知道在她到之前,三娘喝了多少。
她努力维持着清醒,下定决心开口问道:“昨日我偷听到你和范珲的谈话,相约拍卖会时游船,但拍卖会我去了,范珲一直都在,未曾离开过。三娘你呢,你可如约去了河边?”
虞三娘眼神迷离:“去了,没见着人,便回来休息。我本也是为那小丫头解围,他不来赴约正合我意。”
“那晚上呢,白日里未完成的约会,范珲是否约你再续前缘?”
虞三娘搁下酒杯,眼神中醉意逐渐散去:“你今夜来寻我,就是为了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