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过去几年,到底是几年呢?任念安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康荣公主出降的时候,康荣公主乃皇后亲生长女,又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素来受宠,所配的是荣国公嫡三子。
那个夏日满京城都被那十里红妆所渲染,连带着骄阳都显得寡淡了几分,四公六侯十三伯那时尽数在京,无一例外都携着女眷去庆贺,可谓歌舞升平,盛世气象,荣国公家中厅堂何其宽敞明亮,那日足开了数十桌宴席,险些连地方都不够用——刘成文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任念安刚生了次女,对于没能亲眼一见公主出降的场面十分遗憾。
对于任念安来说,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一年宫中传出欢才人有孕的消息,说是想念亲人,皇上刚嫁爱女,又得此消息,心中开怀,便允准娘家可进宫探视。彼时宁大娘子正照料着静姐儿,她近来染了风寒,她二姐姐任念平更不必说,挑来挑去,竟然只剩下刚出月子的任念安可去。
任念安第一次触及皇宫这个似乎很神圣的地方,于是她问刘成文,皇宫是什么样子的?堆金积玉还是白玉为砖金作瓦?
刘成文被她逗笑了,小声在她耳边说道:“不过是个极大的院子罢了,比京城不知小上多少,娘子贪吃时京城都逛过不知多少圈,还怕皇宫不成?”
仪姐儿那时走路已经很利落,直嚷着要和她一同去,鹅黄哄了她好久才肯乖乖呆在家,而任念安正琢磨着如何才能端庄大方地打扮自己,让自己进宫后像一位优雅的官家夫人。
她试过太医令夫人的风格,换上刺绣惟妙惟肖的衣裙,却因为圆滚滚的脸庞,丝毫不显活泼灵动。
她试过永宁伯爵夫人的风格,怎么清丽脱俗怎么打扮,什么暗蓝墨绿雨过天晴色都试了一遍,又由于和自身气质严重不搭转而放弃。
她最后尝试了宁大娘子的风格,还是放弃了——宁大娘子蛮瘦的。
任念安叹了口气,最后换上了赴寒家婚宴时穿的那一身衣裳首饰,从当时几位夫人的反应来看,那身衣裳蛮合格的。
宫城高大巍峨,朱墙金瓦,斗拱飞檐,任念安在心中感叹了好久,这已经不能跟家中院子比了,这里宽敞气派,一经对比自家院子简直自惭形秽。
宫中内监引着任念安经过了不下数十个宫殿后,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秋和宫玉容殿,她四妹妹位分不高,故而这里是一处偏殿,并非正殿,但也足够金尊玉贵了。任念安忽的想起她们出嫁前那个不大的屋子,又看看这座辉煌的宫殿,心下一顿,进殿后便依礼向主座上的女子行礼请安。
“娘娘安好。”
在任念安眼中,四妹妹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鲜艳明媚,眉目间少女时的娇俏丽色一如既往,此时一身浅黄色的宫装更衬得容貌出众,不过的确是比在家中时苍白了些。
“快坐下,家中都还好吧?”任念欢笑着问道。
“还好,凌哥儿长得越发好了,五妹妹就是爱跑爱跳,前不久一不小心染了风寒,大娘子照料着这才没法进宫,便由我来了。”任念安回道,她紧了紧衣袖,看着周围的几个侍女,突然觉得这里有些冷,这么大的宫殿,只有这么些人吗?
“二姐姐呢?……有消息么?”任念欢迟疑着问道。
“前些年听说生了个哥儿,在她家中大娘子膝下抚养,如今日子大抵好过些了吧。”任念平理了理思绪说道,“据说那个楚公子还是很宠着的,不过不知为何,小产两回了。”
“我听说姐姐家中有两个女儿呢,我惦记着,备下了好多孩子簪的珠花,五妹妹几支,剩下的都当是我欠下的礼物了,不许嫌弃,快收下。”任念欢笑着让身边的侍女拿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来,任念安让鹅黄收了下来,“幼时婆子们都说三姐姐不起眼,如今可是三姐姐过得最好。”
任念安很想问,皇宫富丽堂皇,不可心么?可她看了看周遭的侍女们,闭上了嘴,转而说道:“娘娘可是最有福气了,我们这等官眷想进宫见见世面都难呢!”
任念安看到座上的女子无奈地笑了笑,她从没看见她的四妹妹这么笑过,她只记得那日任念欢从她习字时的窗前拿着风筝经过,带着小丫鬟朱沉,笑得那么开心肆意。
如今宫中治安极严,宫妃不许随身带侍女进宫,故而朱沉留在任家,如今已嫁人了。
过了两柱香时候,侍女们便言时辰已过,离开时任念欢起身,突然对她说道:“三姐姐,哪怕父亲忘了,你也要记着我今天的样子,还有从前的样子,下次见面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怕再也不会被人瞧见了。”
任念安不知该说什么,愣怔间,错愕地点了点头。
她在离开时回了回头,却看到任念欢站在晦暗处,望着正离开的自己,然后笑着挥了挥手。
当年秋天,就在任念安进宫的一月后,她的二姐姐难产而亡,楚家备了一份简单的丧仪,向任家报了死讯。
第二年春末,宫中报喜,欢才人诞下三皇子,晋为欢昭仪,为秋和宫主位。要等到许多许多年后,任念安才惊醒,那一次进宫,竟是任家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任念欢。
清海伯府家嫡子近来病弱,膝下唯有一嫡女,但与夫人还是颇为恩爱的,正当众人为世子之事争论不休时,一场瘟疫不知如何蔓延开来,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后京城倒是没什么大事,那位清海伯府嫡子却不幸染上瘟疫,没等到救治便辞世了。
那嫡子名为寒珩,仅比永宁伯爵夫人小一岁。
清海伯夫人楚氏当即痛不欲生,她出身名门世家,与夫婿一直不睦,一生只此一子活到成年,寒珩死后,楚夫人没两日便一场大病与世长辞,据说死前都未阖上双目。清海伯爵府中先失嫡子,后丧主母,一时之间满府缟素,不胜其哀。
永宁伯爵府中,永宁伯爵正看着自家娘子不紧不慢地更衣,然后卸了钗环,将头发挽成一个小巧的发髻,随后才走到他面前,开口说道:“时辰还早,你那么着急干嘛?”
“你弟弟没了,我想着你会着急去看看。”永宁伯爵看着她说道。
“倒也不至于吧,”寒夫人说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他。”
“你这样子,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有仇,”永宁伯爵摇了摇头,说道,“你家真的很怪,若是我的兄弟手足没了,今日我怕会抱着你哭上几场。”
永宁伯爵转而问她:“他幼时欺负你么?”
“没有,我幼时很不讲理,有一次还伙着我大哥哥把他揍了一顿。”寒夫人想了想,忽然触动了很久前的回忆,迟疑着这么说道。
永宁伯爵笑得厉害,把她拉进怀里,又说道:“我都不知道我娘子会打人,还以为只会生闷气和记仇呢,下回打人一定让我看看,不,下回生气直接打我好了!……话说那次是为什么?”
寒夫人想了想,又说道:“大抵是那年横溪楚氏的老夫人进京看女儿,往家中送了个教书先生,那老先生打人很疼,一打一道红印子,晚间便会肿起来。我和大哥哥每日早饭晚饭都不怎么吃拼命背书不想挨揍,可那个老先生从来对我们严格地吓人,有时为了一句话一个字说我们不端庄不识礼,一看便没有世家大族的教养,每每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我们,讽刺我姨娘,却对寒珩和颜悦色,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令人作呕。那日我们两个挨了一顿责骂,心中气愤,便一起将他引到无人处打了寒珩一顿,为了那一顿打,我和大哥哥跪了足足三天的家祠,再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不和寒珩一起听学究讲课了。”
“每回见到我和你哥哥,他都不大爱说话。”永宁伯爵依旧抱着她不放手,轻轻说道,“这回去,和他好好道个别吧,从那场诗会起,多少年了,我从没见过你同他说过一句话。”
寒夫人也抱住了他,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她名为寒璃,自小同兄长一道念书,那年永宁伯府开了诗会,她才十四岁,白生生的姑娘挤开了一众喧嚷的衣裳袍角,脂粉香气,一身简单的绛紫衣裙,看上去还有些旧,发髻上更是只有一根银簪定住,她不发一言,下笔作诗,众人哪曾想这个最晚到的姑娘竟成了诗会魁首。
那日徐阚伙着一群王孙公子正准备出去吃酒耍乐,正逢魁首出炉,他一眼望去看到了衣衫鬓影里那个格外简单好看的白净少女,停下来多看了一会儿。
然后那姑娘转过头发现了他,他愣了一下,赶紧抓着身边的某位公子逃似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