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文是个怎样的人?以后很久的日子里,任念安总这么问自己,他有一张很方正的面庞,黢黑的肤色,一眼看上去很不出挑,穿上官服更像画上捉鬼的钟馗大人,一身正气,十分呆板。
他的官职不高,故而他对能迎娶新贵之女诚惶诚恐,又听说这姑娘貌不惊人,便觉得这女子难道是貌若无盐?还是尖嘴猴腮?上门求娶时他看到还一团孩子气的凌哥儿带着笑意瞧了他一眼引他进门,更是脑补出了新娘子可怖的尊容,故而夜里掀开盖头时,他给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设:
不就是不好看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好看是姑娘的错吗?
结果盖头下并非什么丑女,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端庄安静的姑娘。
刘成文在御史台为官,故而对朝中大臣的家长里短不免清楚些,某公爵家嫡子沉迷花街柳巷大放厥词,御史台参他一本约束亲眷不力,某巡抚家中虐待妾室惨不忍睹,御史台参他一本草菅人命,如此种种,无法细数。
任念安倚在自家的乌木美人榻上,听故事听得很开心。
刘成文的老家在柳州,他的大哥刘成武在柳州乡下务农,家中殷实,他的两个姐姐也已经分别出嫁,嫁给了当地的两家富户,老母张夫人在大哥家中奉养,乐得清闲,无意上京。
任念安更是乐得清闲,家中的丫鬟婆子才十来个人并不难管,在田地铺子上稍稍上心些就罢了,每有空闲,便缠着刘成文讲故事给自己听。
最近的热门新闻是,清海伯爵府唯一的嫡子已经二十四岁,终于要成婚了。楚大娘子托人千辛万苦终于寻来了一门亲事,那姑娘是靖川侯的嫡幼女,听说自幼熟读女则,最守三纲五常,颇善女红。
“那姑娘不可心吧?”赖在他怀里的任念安突然问道。
刘成文饶有兴趣地问道:“夫人如何见得?”
“清海伯爵嫡子脾气柔弱,一无功名,二无军功,外有得力的庶出兄姐,京中哪有大户人家肯把女儿嫁进去受气?靖川侯近来颇受圣上冷遇,已被申斥一回了,哪比清海伯一脉近来风光,这才肯低嫁女儿。既如此,低嫁个才貌双绝的女儿岂不浪费?”任念安说得头头是道,刘成文笑着点点她的额头。
“夫人真聪明,”他笑着说道,“说到这门亲事,还是永宁伯爵去提的呢。”
任念安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说道:“怎么会?他家夫人寒大娘子可是那公子的庶姐,怎愿意他娶个高门贵女?”
“寒大娘子自是不愿意,此前多次寻了两位姑娘也只是应付,是清海伯夫人,她的嫡母亲自登门求的,才三十几岁的妇人,几年前小产过一次,今年刚生产了一位哥儿,落地就没了。唯一的嫡子的婚事又没着落,一下子头发都灰白了,刚出月子便撑着身子上门求庶女、女婿寻亲事,委实是放下了身段脸面,彼时永宁伯爵刚下朝更衣过,见此情形哪里还能应付拒绝?”刘成文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如此低声相求,再应付拒绝,便是不敬嫡母了。”任念安点点头,也说道。
“永宁伯爵夫人又有了身孕,此胎来得不易,无法劳动,永宁伯爵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找了靖川侯去说,如此才勉强答应。”刘成文好似说完了,但转而又说道,“那清海伯夫人娘家楚家,最近添了位哥儿。”
“她家孩子应该很多吧?”任念安忽的有些迟钝。
“这位哥儿,是不久前一位贵妾生的。”他说道,眸子看着她。
任念安忽然明白了,如此,二姐姐的日子也可好过些吧。
“我还想跟你说,今早我用饭时,觉得反胃。”任念安凑在他耳边说道。
“我这就去找个做饭更好的婆子来!”刘成文把她放在榻上,马上起身要走。
“我是说,我应是有孕了!”任念安拉住他,生怕他真的出去找婆子。
“啊?!”他有点傻,很久才反应过来任念安说的是什么。
任三姑娘,已是任夫人了,那时孕期无聊,全心全意地照料从娘家带来的杂草,原来那是一盆乒乓菊,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初初绽放,十分圆润饱满,莹润可爱。
宁大娘子得知她有孕后送来许多补药绸缎,托人叮嘱她许多,甚至帮她找好了郎中稳婆,任念安自是感激不尽。
第二年的春天,她顺利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名为刘淑仪,自此任念安再也没有感觉到孤单,抱着她的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这个女婴占据了她半数的生命。
但不是所有的消息都是好的,就在任念安夫妇逗着新生女儿的时候,永宁伯爵府传出消息,伯爵夫人又生下位哥儿,但是出血过多,拿着永宁伯爵的名帖到宫中足请了两位太医才堪堪护住性命,所幸母子均安,但此后也绝无可能有孕了。
听到消息,任念安抱紧了怀中的女儿,待到哭闹了才交给乳母。
待到她的女儿会爬的时候,她的四妹妹任念欢被选入宫,充为才人,以饰后宫。阖家之喜,天子之恩,一时之间任府门厅若市,先有军功,后出宫妃,真乃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不久之后,任念安换上一身桃红色茶花纹缎面袄裙,戴上一支镶玉的金钗定住发髻,稍稍装饰便随刘成文赴了清海伯府的婚宴,这场婚事来得太迟,仿佛想补足什么,清海伯寒家大宴三日,几乎所有官宦世家都到了,清海伯府的花木简单清雅,楼阁也简朴许多,比永宁伯府又是一番景象。
许多人影的觥筹交错中,任念安看到了坐在首席的寒大娘子,六七年前,她也曾见过她,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更瘦弱,更苍白了些。寒大娘子今日上身一件暗蓝色兰花暗纹小袄,下一件月白色长裙,清艳至极,五官被衣衫衬得更精致冷丽,发间几只蓝宝镶银的钗环在光下闪着幽深的光,任念安看着女子的身影与记忆里的逐渐重合,心中泛起些许感慨,许久才低头用饭。
宴席快散时,女眷们才渐渐离去,任念安久久未见刘成文来接自己,便知道是和几个好诗文的老大人纠缠,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一回头却看到寒大娘子正坐在不远处。
寒大娘子冲她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娘子也没走?等家中夫君来接吗?”
任念安点点头,回答道:“是的,我家夫君怕是又有事耽搁了。”
寒大娘子说道:“我家马车还够两人坐,若娘子不嫌弃,给家中夫君传个消息,陪我一同回家吧?”
任念安有些愣住,她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娘子如此平易近人,果断地答应了,让鹅黄给刘成文带话后准备起身,却看见寒大娘子那双清澈的眸子正请求般看着我:“娘子,可否帮个忙,扶我一下?”
可她身旁明明有侍女啊?任念安如此想道,却还是走了过去,任由那只发凉的手挽起自己的胳膊,才听见女子轻轻的声音:“每每起身眼前便发黑,这般无非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副病弱样子罢了,娘子别见怪。”
任念安没再说话,一同上了那辆配了两匹马的马车,车内很宽敞,两个人坐绰绰有余,她打量着身边的女子,不禁开口:“夫人是不是忘了传话?你家夫君等不到你,会着急的吧?”
寒大娘子摇了摇头:“我没让他来,他在家中等我。”
任念安更疑惑了:“为何在家中?夫人身子不好,夫君不应该时时陪着吗?”
寒大娘子叹了口气:“一样的话,今早跟我闹了不知多少时辰,这回回去还不知道气能不能消。”
她看了看任念安,又说道:“这次搭上面子为他谋亲事便够了,若再给了这回面子,下次就不知道还会求什么了。”
任念安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若是换成刘成文不来接她,她回家会好好揍他一顿,可眼前的女子显然不这么想。
“听说夫人家中新添了位哥儿,还未曾恭喜过,改日定当上门庆贺。”任念安说道。
“澈哥儿听到一定开心,那孩子不知道像了谁,一听到人说话就笑。”寒大娘子笑着说道,“娘子家中可有孩子么?”
“是有的,有一个女儿。”任念安开心地说道,“长得很可爱。”
寒大娘子从身边的囊袋里拿出一把金锞子,塞到了任念安手中:“我也还没庆贺过呢,区区心意,烦请收下。”许久,又补了一句:“我最喜欢女儿,可看样子也不会有了。”
“幼时去夫人家,得的是银锞子,还是我女儿有福气,得的是金锞子。”任念安说道,“我那日,还白得了一块上好的红宝石,至今还留着呢。”
“娘子是……”
“羽林将军任停云家中庶三女。”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永宁伯爵府门口,掀开青纱的帐幔,任念安看到了永宁伯爵的身影,他一身猩红的衣袍站在那里,还是当年那般挺拔俊俏非常。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寒大娘子下车,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揽过她向府中走去。
时间兜兜转转,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一日,马车上的任念安呆呆地想着,一时间到了家还不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