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夏苒再没和许诺白说过一句话。
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夏苒只用一天便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当自己右手边的位置是空气。
只是回到一个月前的日子而已,这对她来说丝毫不难。
而对许诺白来说,少了芍药同学的叽叽喳喳,这种清净日子让他满足到恨不得去庙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兢兢业业答谢满殿不知名的佛祖,终于达成他的夙愿。
“当然,其实也不用真的一句话都不说,”许诺白在心里默默和佛祖交流,“只是讲话频率不要那么密集就行,她不说话肯定特别难受,没必要这么为难她。”
“真的,偶尔说个几句其实可以的。”
“……或者像以前一样也行。”
诸天神佛,无人应答。
这是他的心里话,有人回答就见鬼了。
许诺白觉得无趣,十分顺利地解出一道压轴级物理大题也没能让他高兴起来。
这不合理。
他是说芍药同学变成哑巴这件事,不合理。
他也不可能出于同窗情谊去问她为什么突然嗓子发不出声音,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
那晚71路公交车站前斗牛男生的质疑隔三差五就会在他耳边回放,他才不会把那些幼稚推测的证据眼巴巴地送上门。
喜欢她?别逗了。
她也就长得好看点,人活泼点,性格可爱点……
对吧。
反正不可能。
他绝对不会去问她的,这样会显得他很关心她。
而且,她在别人面前也不是哑巴。
“我今早路过书吧,老板说我们的杂志都到了,”夏苒拉开椅子坐进去,边将书包里的书掏出来,边和前桌的两个人说,“我们今晚放学一起去吧,周五没有晚自习,我们可以多玩一会儿!”
“好呀!”李裕宁激动地提议,“我们要先去益禾堂买热可可,坐在窗边喝着热可可看杂志,天呐,我就是都市白领1.0版。”
“都市白领?”夏苒歪头,突然笑了,“那你要把热可可换成冰美式,你自己坐一桌,我们小孩坐一桌。”
“才不要!别想孤立人家!”李裕宁抱臂嘟嘴,一副别想甩开她的样子。
夏苒咯咯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把她鼓起的脸。
许诺白脑袋没动,眼皮微微掀起,眼神凉飕飕。
看看她,不仅在别人面前不是哑巴,甚至还会肢体互动呢。
难道她又忘了自己已经有了同桌?
但她现在也没看小说看入迷啊,就算忘了,难道还看不见吗……
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许诺白默不作声地在练习册上划拉,看了半天也没记住甲、乙谁做匀加速直线运动谁做减速运动。
嗯,今天这题有点棘手。
另一边,李裕宁揉着脸,嫌弃地躲开夏苒,脸上又变成了笑嘻嘻地表情,目标一转,她看向模样纠结的言糯,“怎么啦,你可别不讲义气,周五的时间就是要留给我和夏夏的!”
夏苒也目光灼灼盯着言糯,双重夹击之下,言糯嗫喏开口,“那,你们放学后可不可以等我二十分钟……不,十分钟,十分钟就够了。”
“可以呀,”夏苒理所当然,“你要去买什么吗,我们一起去就好了呀。”
与她不同,李裕宁看着言糯矛盾的表情和泛红的耳廓,前几天在班级门口看到的画面她可还没忘呢!
哼,小样儿,孩子大了开始有秘密了呢。
她已经扯起单边嘴角,智慧的眼神洞悉一切,默默等待着她坦白从宽。
言糯支支吾吾,“不是,是有个人他非要找我……诶呀,我晚上跟你们说吧。”
有个人?
非要找她?
强迫?
恐吓?
欺负人?!
嘿。
我这暴脾气。
夏苒蹭地一下站起来,“谁啊!告诉我我帮你打他,敢欺负到我头上,牙给他掰碎!”
言糯:“……”
李裕宁:“……”
“不是不是,你快做下吧,”言糯扶额,幸好此刻早自习还没开始,没什么人注意,“没人欺负我,反正我晚上再和你们说,你们放学在班里等等我就好了。”
说完,她急匆匆地转过头,班级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开始学习的时间到了。
李裕宁嘿嘿一笑,安慰道,“放心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欺负’,别多问,老老实实看你的武侠片去吧。”
说完还促狭地看了言糯的侧脸一眼,而后也默默转了回去,开始专注于课本中。
“欺负”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暧昧,烫红了身旁女生水嫩白皙的脸。
真是太坏了。
言糯默默咬唇,不过她是怎么发现的呀?
什么发现不发现的,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她本来也和那个人没什么,就是非常清白的……误会关系。
言糯又想起那张臭屁到不行的脸,表情隐隐有点黑。
哼。
自恋鬼。
她用力地戳着笔尖唰唰解开数学第27题,仿佛要把书戳出个窟窿一般。
早晚有一天超过他,甩他个七八十分!
李裕宁斜眼瞟她一眼,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有趣,有趣。
同桌两个人各怀心事,独留后排的夏苒风中凌乱。
她说什么呢?
欺负就欺负,还有别的意思?
她突然很想找个人探讨一下,李裕宁是在说方言吗?
可惜她身边只有一个人。
但她绝对不会和他主动说话!
早自习铃声适时响起,夏苒摇摇头,别管是什么意思,反正到时候要是敢有人欺负言糯,她一定站出来狠狠把他……送到警察叔叔眼前。
夏苒不再纠结,拿出厚厚的练习本铺展开来,洁白的纸张没有整齐的横向线条,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拿出削好的铅笔,极轻地在纸上勾勒。
许诺白只用余光瞄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便知道,她又要开始画画了。
不知怎么,他的心情莫名大好,拿起铅笔在两个作直线运动的小车上做出几条辅助线,然后沉思几秒,拿出笔袋里的橡皮仔细擦掉,又端详了一会儿,头也不抬便将橡皮随手放在了左手边。
离他有些远的距离。
果然,不出十秒,他便听见身旁女生懊恼地“诶呀”一声。
他淡淡地垂眸,表情一本正经,压下的嘴角正对藏不住的笑意严防死守。
看你还是不是哑巴。
幸好他这个人非常大方,虽然她好几天都没理他,但是如果她开口借橡皮的话,他还是会非常敞亮地说,“自己拿。”
呵。
“自己拿”,这句台词酷毙了好嘛!
许诺白胜券在握,自信到都忘了伪装一下,连带着脑袋都转过去看她。
夏苒的笔尖顿了顿,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单薄的眼皮上有淡青色的血管,阳光穿透她的轮廓,勾勒着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轻盈通透。
她真的很白,她怎么这么白。
不会贫血吧。
卷曲的睫毛动了动,在她转头前,他已经将视线放回了练习册上。
看看他,多么敏捷,就像是久经沙场的猎人,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精准预判。
猎人许诺白正在等待猎物精准踏入自己的陷阱。
而他的猎物淡淡瞥了那块陷阱上的“奶酪”一眼,越过它,朝前伸手。
“李裕宁,”夏苒用气音叫她,“你用不用橡皮,不用借我用一会儿,我又忘记买了。”
她也没有!
许诺白想。
“你别买了,”李裕宁在笔袋里翻了翻,反手将一块樱花橡皮放在夏苒桌角,“我上次去文具店囤了好几块,这个给你了。”
“嘿嘿,谢啦,”夏苒笑容灿烂,“今儿晚上夏姐请客!”
李裕宁俏皮地眨眨眼,刚写完一道题的言糯也半侧着脸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女生们温柔而暖心的日常小互动而已,笑一笑,大家心里都暖融融的。
而那块象征着绝美友谊的粉色樱花橡皮,此刻静静躺在许诺白那块白色橡皮身旁,距离极进。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她竟然还是没有和他说话。
她就是故意的。
但是到底为什么呢?
他觉得呼吸发闷,幽怨地看了眼白色橡皮上有些模糊的2B。
像是在影射他。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
但他觉得特别烦。
她为什么不和他说话,她是生气么?
为什么呢?
冬日午后难得有些暖意,太阳高悬于天际,在干凛的冷风中独自闪耀。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节课结束便是放学时间。
此刻小卖部里几乎没什么人,许诺白站在一排货架前顺手拎了瓶矿泉水。
余光中忽然闪过火红色的一团。
他脚步顿了顿,又看到了那双椭圆形的眼睛。
思绪一下子被拉到医务室生锈的铁栅栏旁。
她难道是发现他那次是装病的?所以才会生气不和他说话?
就知道不该骗人的,许诺白叹了口气,有些懊恼。
真不应该和斗牛男生一般见识。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他做错了,既然她生气,那他理应道个歉,做出一些补偿。
打定了主意,放学后没几分钟同学们便纷纷离开,四下人影寥寥,许诺白叫住了夏苒。
“夏苒。”
天知道为了这个开场白,许诺白偷瞄她的作业本多久才背下这个名字。
正要转过来和夏苒聊天打发等待时间的李裕宁,动作一顿,回头看了眼两个人,而后笑嘻嘻地背起书包说:“有点渴,我先下楼买个水,糯糯好了叫我啊!”
说完,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夏苒对有人叫她这事置若罔闻,她迅速收好书包,“我也去。”
许诺白自然不会放她走,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道歉机会,再想找到人这么少的时间可要等下周五了,不然难道还要单独请她吃饭吗?
……孤男寡女的,更说不清了。
他利落地起身,挡在女生身前。
教室狭小的后排角落,两个人沉默对视。
夏苒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倒映着男生漂亮的脸,以及少见的敌意。
许诺白的心脏急急跳动几下,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无厘头地问:“你最近为什么没和我说话?”
竟然有点委屈。
夏苒:“?”
这人有毛病?
他不想理她这种学习不好的笨蛋,她如他所愿。
结果他不乐意了??
“你想我说什么?”夏苒反问,声音冷冷的。
就是像平时正常的说话呀。
……稍微有点吵的那种。
但只是稍微。有一点点。而已。
许诺白当然不会这样说,太没面子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心一横,快速地说:“上次体育课我说脚扭了是骗你的抱歉但是我确实受伤了后背被砸的通红一碰都疼。”
“所以,”他维持着侧脸仰头的傲娇模样,余光心虚地瞟她,“也不算完全骗你吧?”
……他在说什么啊。
神神叨叨的。
夏苒循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后四十五度角向上的位置看了看,窗外是人头攒动的放学大军,热闹模糊。
“你想说什么?”
许诺白的世界轰然崩塌。
不是吧,她难道没听清他在道歉?还得让他重道一遍?
这人是不是缺个助听器啊!
许诺白咬咬牙,想起上次两个人在医务室的对话,决定换个方式表达歉意。
“我上次问你喜欢什么,你想好了么?”
少年清俊的面孔直白地杵在她眼前,明明是昂着头,却有些低眉顺眼。
其实他那些小心翼翼的歉意、傲娇却不得不低头的小心思,夏苒早就了然于心,她也并没有非要和他过不去。
只是在她心里,他并没有占据重要的位置,她可以随意地和每个新同学做朋友,但如果意识到自己没有被尊重,那么失去这个朋友也无可厚非。再重要的朋友也需要被珍视才能让夏苒释放出同样的回馈,可他们刚刚认识不过一个月,对彼此来说一点都不珍贵。
她其实不想和他纠缠的,但也不知怎么,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扯起不咸不淡的笑脸问,“你能满足我的愿望?”
许诺白其实没怎么听她在讲什么,只是看到她突然笑了,还以为她终于不那么生气了。
于是鬼使神差地点头,“我……”
“那你叫我老大吧。”
夏苒歪着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没有笑意,满是邪气的捉弄。
不是讨厌学习差的笨蛋吗?
所以你是想来自取其辱吗?
许诺白看着她,印象中的夏苒是跳脱的、活泼的、与人为善的,而此刻,以往的形容被颠覆,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像是一个友善和煦的笑脸面具正在被缓缓揭开,她正清晰而冷漠地显现在他眼前。
许诺白张了张口,忽然觉得事情可能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她是真的在生气。
而且比他想象得更加严重。
她没有等他做心理建设的耐心,像是笃定他的道歉丝毫没有诚意一样,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有讥讽的意味。
绕开他的瞬间,他听见她陈述事实一般吐出两个字。
“骗子。”
很轻,却很笃定。
没来由地,许诺白觉得胸口很闷,短短的两个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成排的旺仔小人愉快地躺在书桌抽屉里,到底也没能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