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不见了踪影,隔着遥遥院门,颂念纂仿佛能看到大堂里供奉的岳飞像,能看见里面一群太监凶神恶煞地盯她。
纸鸢是祖母亲手做的,放了好几年,颂念纂舍不得就这样不要了,又不敢进去,里面都是些甚么人啊?高家的,杀人的,造谣的,还有些她不知情的大官。
她是不害怕宦官的,但她比较怕单刀直入人家内部。
颂念纂咬了咬嘴巴,松开时,下唇牙印久久不散,她苦笑出来,“哈哈,算了,再买一个就是。”
芫花看着颂念纂,这人表情和语言对不上,她该信哪个?
最后芫花信了表情,她弯出安慰的笑,“我去给你拿回来。”
“诶……”颂念纂要拦,没拦住,她想了想,毕竟芫花和郁狗认识啊,对吧对吧?出不了事儿的。
院门没锁,一推就开,芫花踏进门槛,院里竟然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厂院里没有纸鸢,芫花直接往里去了。
“芫花,找不到咱不要了!”颂念纂躲在门外,看见芫花越走越里边儿,像看一只可怜兮兮的幼兽往狼坑里爬。
大堂里不点灯,日光也照不进来,阴森森的堂里,岳飞像赫然呈现,一柄大刀在腰侧,石像的底下,便是纸鸢。
芫花走过去捡起纸鸢,脚边竟然蹿来一只不大不小的耗子,芫花眼疾手快,一脚踩住它的尾巴,它叽叽地大叫。
“搞甚么,郁七你到底抓了多少只耗子进来,脏不脏!”郁决从侧门进来,看见芫花踩着一只耗子,没气得翻白眼。
听见郁决凶人,芫花下意识抖身子,她松开脚,小声说:“我不踩就是了……”
郁决拿了扫帚,把那只耗子赶往大堂外边赶,“狐狸抓耗子就行了,人还是少抓,容易咬着,得鼠疫咱家可不管你。”
芫花嘻嘻笑起来,朝外跑去,“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路过大堂门槛,芫花踩出去,那耗子想报复她,又没想到她出来得怎么快,芫花一脚踩在它身上,它发出刺耳的叽叽声,芫花没站稳,往旁边靠。
郁决拽着芫花胳膊往自己身后拉,右手取了腰间的软刃。
叽叽声戛然而止。
“那臭崽子还在外边儿?”郁决将软刃随手扔到太师椅上,软刃震动,带有清脆的银器响音,剑柄绑着金流苏,在空中划出一弯弧度。
“她在。”芫花看着那金流苏垂在刃边,心里觉得,真丑。
郁决一脚踢开耗子,喊了人过来清扫,才对芫花说:“早些回来。”
“嗯。”芫花挣开郁决拉她的手,抬头时才发现,他浑身是血,脸上都是,她一愣,脱口而出,“你和耗子都很脏。”
这回到郁决愣住,他迟迟没能反应过来,思绪断了线,整个人也没了行动的能力。
“督公,您擦擦脸?”郁七递上拧过热水的帕子。
郁决慢慢回神,芫花已经出去了,他接过帕子,垂下眼静静擦脸。
“傅不离还不肯招么?”郁七问道。
泡在血腥中太久,胸肺都有些经不住,郁决咳了起来,他想用手背掩,却发现手背也是血,只好闭着嘴巴闷咳,咳了许久,终于停下来,他才道:“招了。”
郁七点点头,“我去叫人把药煎了。”
“不,丢了。”
郁七有些诧异,“……是。”
“户部来的降药价的折子还在不在?”
“在的。”
“打回去,不给批,你拟一封告示,贴到外边儿去,药价照旧,再去打点打点那些不肯开门的铺子,下个礼拜之前本督要看到一半以上开门。”
“是。”
天昏下来,放纸鸢就不好看了,这也是个单调乏味的事儿,芫花有些腻了,正巧颂筠涣过来叫颂念纂回去了,她也不多留,把纸鸢塞给了颂念纂,要走。
“哥哥,快跟芫花道别!”颂念纂拉着颂筠涣的袖子。
颂筠涣蹙眉摇头,“你不要这样。”
“颂筠涣。”芫花跑了回来,喊停两人。
颂念纂飞快松开拉颂筠涣的手,退后一步,眨了眨她清秀的杏子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谁说话,她就看谁。
“今日药钱我还没给你。”颂念纂看向芫花。
“一共一百二十钱。”颂念纂看向颂筠涣。
“啊,我这儿只有些纸钞,你拿着罢。”颂念纂看向芫花。
芫花给了一张数额略大的纸钞,颂筠涣完全找不开她,他有些为难。
颂念纂开口:“诶,芫花,你去趟医堂罢,他找不开你的钱。”
芫花想,也成。
颂筠涣摇头,“不可,待之后再来医堂补上这回的便是,去了医堂天太晚,于芫花太不安全。”
颂念纂已经一手拉上芫花,“那有甚么,哥哥你送芫花回来就好啦!”
颂筠涣还想说话,忽变了脸色,颂念纂疑惑之余,顺着芫花看去,看见走来乌黑厂服的人。
红日夕下,让他的脸有了几分血气,可抵不过脸上略显出的惨白。
郁决渐渐停在芫花身边,微弯腰,侧脸看芫花,芫花也看他。
这番场景,让颂念纂松开拉芫花的手,几乎是本能。
郁决凤眸轻轻弯起,上扬的眼尾勾出诡谲的笑意,“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了各位谈话,是本督的不识趣。”
慢条斯理的说完,郁决偏头,看向颂念纂,凤眸眯了眯,随即缓缓转向颂筠涣。
他们二人都未说话。
郁决站直身,向着颂筠涣手中的纸钞抬抬下巴,“找不开钱啊?那就都拿走罢,芫花姑娘可不缺这点钱。”
芫花沉默着。
颂筠涣脸上不见愠恼,他抿出很浅的笑,“督公,颂氏医堂不多收钱,还是要芫花姑娘拿回去,若她不要,那颂某也只好另寻他法,将钱财还给芫花姑娘。”
芫花还是没说话,坏郁决这个样子,她感觉她再多说一句,他就又要犯羊癫疯。
郁决当着颂筠涣和颂念纂的面,刻意做大动作,朝芫花勾手,“本督送你回去,好不好?可比这文弱书生送强的多。”
“郁狗,你欺人太甚!”颂念纂挽起袖子,要冲上来找他“说理”,颂筠涣在她冲上去之前,控制住她。
“念纂,督公与芫花相识,送一呈是要比一个人安全得多,你跟我回家就是。”
“哥哥!”颂念纂不服气,但颂筠涣比她力气大,直接硬拖着她走。
走得不远不近,颂念纂指着郁决的背影,“你看他那副样子,就会威胁良家妇女,芫花她敢说不吗!”
旁人确实不了解督公府里的情况,颂筠涣虽也不大清楚,可好歹知道芫花是郁决身边的人,他不是没想过郁决强抢人,可一切都没有实证,他不能对别人的事下定义。
颂筠涣很无奈,劝道:“念纂,少说些。”
“哥哥,我没有对他们有歧视,只是我觉得,芫花都没有开口,他凭甚么扯着人就走?”
“……”
他们的话,无一例外,全被郁决听入耳中,芫花也听见了。
两个人,没有哪一个是耳力不好的。
郁决向下瞥了眼,眼里只有一个毛茸茸的头顶,两个垂髻在后脑耳侧,一搭一搭的,他问:“你生气了?”
“啊?”芫花怔然回神,她听到两个人说话了,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早忘了他们说的甚么,连郁决那句话都没听见,“你回府还是回厂?”
郁决也不继续说了,“回厂。”
红日斜下山腰,散着淡光的月牙悄悄爬了出来,天半昏半明,照出了两人的影子。
芫花还没说话,忽有夜风灌来,郁决偏头咳嗽起来,她向上看,只见筋脉显露的白颈。
“你是不是没喝药。”没有疑问,芫花陈述出来。
郁决皱着眉,压下喉间的痒意,“我才不喝颂筠涣开的药,你别去他们那儿了。”
随你,你不要死了就成。
芫花在心里愤愤。
芫花跟着郁决,回了东厂,拐进值班房,郁决才发现她的纸鸢不在手上。
郁决给自己倒茶,“纸鸢呢。”
“我还给颂念纂了,她出的钱,东西就是她的。”
“哦。”
一口热茶入喉,有点烫舌,但痒意止了许多,虽也只是一时作用。
热茶滚着轻微的雾汽,褐红的茶面映出鹰犬眉目,郁决看着茶汤中自己的眼,问:“颂念纂不知你与我相识?”
长窗外有窸窣人影,芫花很快察觉到是墙外蹲着几个人,她盯着那一处墙,道:“她知道。”
郁决也发现了,他搁下茶盏,走了过去,临近长窗,他弓指,敲了敲窗框,外面几个小萝卜头猛地站起来向外跑。
小鞍子跑得最快,还在掩耳盗铃说着:“叫你们偷听,我今儿非教训你们不可!”
郁决搭了窗,走回来坐到太师椅上翘腿,“颂念纂这崽子爱哭就罢了,一天废话忒多,咱家明儿个得叫她吃点教训。”
“嗯。”芫花没反驳,她不在乎他要对谁做点甚么,朝廷里的事,她不懂,她只有一个愿望,让太后死。
意外的回答。
郁决看向芫花,又很快收回视线,看地,“她若晓得你与我熟识,怕是不会再与你接触。”
“那又如何?”芫花直言。
更意外。
郁决不再看地,又一次注视芫花,过于古怪的目光,芫花难以将它从身上剥离,她对上郁决,“你怎么啦?”
“她觉得我威胁你。”
“啊,那怎么办?”
“你……给我个名分,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