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八,早朝散了,赵临聿一般不留人再谈,崔鸣清有急事请了一日休,恰逢东厂不忙,郁决便顶上近侍的活,零零散散的折本都批完了,药价的事郁决一直在拖,左右不给批,就死拖,看是颂念纂那崽子有毅力还是郁决够无赖。
朝上吵架不输人,颂念纂少年意气,名头闯得大,不怕东厂报复,只是每每上完朝,都躲着哭鼻子,郁九安排了好几个宫女太监去蹲他,看见他哭就传开。
于是京畿里多了一位爱哭的刺头崽子。
“哥,你毒死他,我求你了你毒死他!”颂念纂哭红鼻子,拉着颂筠涣的袖子。
颂筠涣轻轻拍他的头,“念纂,京里已有许多药铺都不开门了,改价利民是好事,可也要在意他们的利益。”
颂念纂抽抽鼻头,哽咽着说:“那郁决也不能找人把我爱哭的事说出去啊!坏死了!”
“砰”的一声,医堂门被踹开,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被人扶着,一瘸一拐,伤得很严重。
“有大夫没?给他看看伤。”
颂念纂顿时不哭了,背对着来的两人用袖子擦眼泪。
颂筠涣摸了摸颂念纂的头,朝伤者走去,“有的,坐到床上来罢。”
“九哥,你不要死啊,小鞍子我还等着你带我发达呢。”
“咒我干嘛,你有病啊!”
闻声,颂念纂顿住,他听出来这是郁九了,郁九最爱拿刀威胁他,要不是有人拦,他是真的想捅穿他。
郁九忍着背上刀伤和腿下的痛,看清颂筠涣,皱眉,“怎么是你啊。”
“嗯?公公认识我吗?”颂筠涣并没有因郁九的恶意停下备伤药的动作,他很快备好,过来检查郁九身上的伤,“公公,还请您将上衣褪下。”
小鞍子茫然地看来看去,琢磨着情形。
“小白脸!我不治了,小鞍子你扶我走!”郁九把着小鞍子的肩,忽然就看见角落里站着的颂念纂,“爱哭鬼怎么也在这里,我真不治了。”
颂念纂一听郁九说话,怒气窜上来,“哥,你让他死!”
郁九额角抽了抽,一股劲儿上头,就要同他争,他冷笑,靠在床头,跟个大爷似的,“不成,咱家又想治了,赶紧的,小白脸。”
颂念纂气得冲过来拉颂筠涣,“他还莫名其妙骂你!”
“好了,你出去玩,别胡闹。”颂筠涣轻轻摇头。
“哥哥!哥哥!”
颂筠涣沉下脸,注视颂念纂,短暂的对视,颂念纂看到了哥哥眼中的严肃,他闭了嘴,很重地“哼”一声,朝医堂外走。
他一路向东,途径衣料铺子,恍然一瞥,看见了铺子里试衣的芫花。
芫花一身嫩粉的圆领袍,下身是葱绿的灯笼裤,头上绑着红绳,腰间系着两指宽的红系带,红头绳与红系带都随着她的走动而翩飞。
芫花转了头,恰对上颂念纂,她反应了下,旋即捧出甜笑来。
颂念纂冲她招手,他走了进来。
“你穿这个真好看。”颂念纂笑弯了眼,十分真诚的夸赞,瞧不出一丝别意。
这一路上芫花没少见怀揣恶意的审视。
“咱们这么有缘分,漂亮妹——芫花呀,你陪我一起逛逛好不好?”颂念纂凑上去挽芫花的胳膊。
芫花盯着他的眼睛,久久的一眼,把他看得都有些奇怪了,她才慢慢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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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了,赵临聿用过晚膳后不再批奏折,有一堆奏折,翻都不用翻就知道有些人带头拱火,他没管。
赵临聿换下朝服,打早朝散,他就回来批奏折,直到现在都没有空闲更衣,他一边褪外袍一边说:“阿决,早些回去,省得芫花担心。”
“嗯,”郁决面无表情地点头,他知道,芫花压根就想不起他,除了要钱那阵子她装得格外勾人,其余时候简直比敷衍还不如。
临殿门槛一脚,殿内响起赵临聿犹豫的声音。
“我现在去找碎香,她会见我么……”
郁决回首望一眼,知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不作答,继续走。
没有等到郁决的话,赵临聿有些失落,他这次是在问他。
窗外月光伴星点,照亮殿室,赵临聿一直没能睡着。
郁决沿着宫墙出来,灯笼泛着凄韵红光,一路的暗沉仿佛走不到尽头,偶然有几个宫女小声嬉笑,见到了他慌张低头行礼。
他一个都没有理,连掀眼皮的动作都不愿施舍。
宫女们低着头与郁决擦肩而过,她们自认离得很远了,才敢低声讨论,“好久没见着督公夫人进宫了,她长得那么漂亮,我还想多看几眼呢。”
落入耳中的,唯有四个字眼,动听,让他心悸。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郁决终于明白为甚么郁菩总爱让他喊岑经冬喊主母。
郁七很敏锐地发觉郁决心情一般,出宫牵马,他还是忍不住问:“督公,有甚么事吗?”
没有回答。
郁决翻身上马,走在前头,冷泠的月光从他煊赫的红蟒服边透过。他今日侍奉天子,未着乌黑的厂服。
鲜亮惊艳的红,衬得他略显病弱的面有几分妖异,其实比穿厂服有血气得多。
郁七骑马跟着,偶尔行得快了,跟到侧边,就不难看见郁决盯着远处出神,不知从甚么时候起,郁七发现他很爱走神。
“小七。”
他突然开口。
“我在。”
“……没事。”
马蹄踏过道板,街上响起鼓声,一群人喝彩,机缘巧合地一眼,郁决看见了圆台上站着的身影,粉圆领袍下葱绿的灯笼裤,脑后梳着俏皮的两个垂髻。
垂髻上的红绳,随着她晃头,凌飞于空,与万千盏灯笼红晕相融。
圆台上举办着飞箭摘星,台上站人,往前端七层楼上射箭,要一箭射中阁楼看台上悬挂的银铃,银铃下吊金流苏,当银铃被射下,金流苏会散开而落,即为摘星。
金流苏会稳当地落在射箭人应站的位置,伸手即可接住。
郁决的马逐渐停下,郁七有些不解,他随着郁决的视线,转到街上圆台。
万千灯笼好似汇聚于芫花身上,映得她的衣裳都泛了红,她头一次执弓,可动作是完美精准的。
拉弓,瞄准,不过几次眨眼,破空射出的长箭撕拉空气,银铃一声脆响后被击碎,四分五裂。
金流苏垂直掉下,芫花高举右手,它稳稳落于掌心,几丝流苏从指缝中钻出,垂在手边。
她背对着他们,他们都无法看见她此刻的神情,但郁决认为,她一定很兴奋,定是笑得眼里缀满了星子,比今夜的星,还要亮上一万倍。
“芫花,好!”颂念纂在台下鼓掌,他一声好,看呆的人皆反应过来,齐声喊好。
“好!”
笑意是神出鬼没的,郁决是勒马走后才意识到了,自己唇边有很深很深的笑。
意识到时,他蓦然垂下眼,唇角的弧度被胸腔中无法忽略的心悸强硬收回。
她若是人,定然活得精彩。
“督公,小九不在,我去杀颂念纂也是一样的。”郁七勒马靠近,面色很认真。
郁决抬眼,忽然笑了声,“留她一条狗命。”
郁七哑了火。
他们又走了一段,背对灯火通明的街走,只会越来越暗。
“小七。”
“我在。”
“雉玉真的心甘做了王暮对食?”
“真的。”
“……他并没有威胁她,也没有许她钱财吗?”
“并未。”
心头有陌生的酸涩,撕裂胸膛最后一层墙垒,露出名为自卑的血肉。
随后这片血肉被生吞,掩进永不见光的腌瓒地。
郁决慢悠悠笑起来,长睫盖住流转的殷光,他很小声地呢喃,“幸好你很爱财,而咱家有的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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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呀郁大人,我回来啦!”芫花敲了敲寝房的门。
她回来得有些晚,寝房里熄灯了,心里是有点担心把坏郁决吵醒的,他要凶她,可她又想,不进去给他当枕头,他估计凶得更厉害,索性敲门了。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
“晓得回来?咱家以为你死外边儿了。”郁决脸上没甚么表情,甚至语气都很平静。
“颂念纂带我去射箭了,很有意思。”芫花从郁决身侧钻进寝房,自顾自地解了腰上的红系带。
郁决把门带上了,他跟在芫花后面,“衣裳也是颂念纂给你挑的?”
“不是,是我自己挑的,好看罢?”芫花突然转身,张开手臂给他展示新衣,“可有些贵呢,又是量身又是赶工。”
啧,还不是咱家的钱。
郁决点头,“挺好的。”
“对了。”芫花取了腰间的小荷包,从里面拿出金流苏,递给郁决,“喏,送给你。”
郁决接过金流苏,指尖捻了捻,“你当那么多人面射下来的,就这么随便送我了?”
芫花走到屏风后去换衣裳,“嗯,送你了,别在你的刀上应当好看,软刃估计会很怪。”
她是见过他的刀的,一把削铁如泥的绣春刀,她印象比较深,因为曾架到过她脖子上。
“哦。”郁决盯着金流苏,不在意地答,又拉了惯用的阴阳怪调,“咱家以为你要送给颂念纂。”
芫花换完衣裳出来,往浴室走,“我给她干嘛?”
郁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讥笑,“多勾引几个,钱会更多。”
芫花慢慢转头看向郁决,郁决皱了皱眉,敛笑。
芫花也皱眉,“欺津,你知她是女子,我也知,我又不是男儿身,如何勾引她,你为甚么总是要同我过不去。”
心脉搏动憾比天崩地摧。
郁决咬了咬舌尖,撇过头不再看芫花,“别喊我欺津,自己滚去洗澡,不然扣工钱。”
芫花眉头更深,嘟囔:“怪人,现在又不让喊了。”
一转头,郁决到她身边来了,她狐疑。
郁决看着芫花,“我错了。能不能亲我一下。”
郁九:好爹糊涂!!小白脸另有其人[愤怒]
颂筠涣:我没什么都没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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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