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气氛很是微妙,南星点下的菜早就上齐,围桌而坐的三人却无一人动筷。其余客人来了又走,路过时总要好奇地看上她们一眼。
“莫不是仇家找上门了,要不我们留着看看?”
“可快点走吧,没看那姑娘身边放着剑吗,待会伤到你都没地儿说。”
“……”
这些话被司柠听了去,她悄眯眯抬头看了眼对面一动不动的翎冉,猝不及防与她目光相撞,司柠一个激灵,闭上眼睛,抬起手故作忙碌的揉了揉肩膀:“好累啊。”
桌上香嫩的牛肉味飘来,司柠止不住馋,她睁开一只眼,发现她依旧盯着自己,只能委婉地提出话题:“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吃饭吧。”
“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哦,好。”司柠拿起筷子看了眼南星:“你不是说饿了吗?快吃啊。”
两人眼观鼻鼻观耳,吃得异常难受,司柠的目光轻轻扫过桌上的菜肴,虽算不上美味但好歹也凑合,可翎冉紧盯着自己的那道目光,让她难以沉浸于这些食物的诱惑之中。
司柠紧咬着筷子,迟迟没能咽下一口饭,她脑中思绪不断,迸发出无数个理由:“你赶时间吗?要不你先走吧!”
翎冉瞟了眼门外天色,回过头看着她一脸正经:“还好。”
“我们很慢的。”司柠耐心跟她解释,她清楚翎冉前去秦州是要帮助沈昱,他离开这么些天想必已经到地方了,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可不能耽搁。
“没事,既然都是去秦州,一同过去我还能护住你们一些。”翎冉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或许说是毫无情绪可言,她给人一种淡淡的感觉,是那种明明看透了所有事,但她不掺和也不在乎,只是例行完成交代的任务,一切的一切,仅此而已。
就像她此刻在这里遇见司柠,明明知道她也要去秦州,可她不问也没有表现出惊奇,似乎这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第三人的存在,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原本融洽的氛围隔离开来。司柠自觉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却在这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别说南星,从头到尾只顾着低头吃饭。
罢了,多一个人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司柠拿过茶壶,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到一半看到对面不再看她而是盯着桌面出神的翎冉,司柠愣神了片刻,也给她倒了一杯。
“多谢!”
翎冉点了点头,连道谢都是淡淡的。
“我我我,给我也倒一杯。”南星满嘴塞着肉,含糊不清开口跟她要,就差把手伸过来抢。
司柠叹了口气,马不停蹄接着给她倒:“给,别噎着。”
南星迫不及待接过,咕嘟咕嘟喝完,一杯水下肚,她又恬不知耻谄媚地冲司柠笑着:“再给我倒一杯。”
“管够。”司柠直接把水壶端到她面前,立刻转变腔调:“自己倒。!”
“……”
“哎呀,你给我倒一杯嘛,你看我手里拿着东西不太方便。”南星手里还举着个啃了一半的鸡腿,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
这是南星惯用伎俩,对付司柠绰绰有余 ,保证她乖乖上勾。
司柠看着她,歪了歪脑袋,学她一样眼睛可怜兮兮地眨个不停:“乖,把手里的筷子放下,自己倒水喝好吗?”
“……”
两人拌嘴闹腾,翎冉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们,似是想到些什么,她目光落在南星身上,带着审视。
上次沈昱说小王妃身侧的侍女不简单,可她和玄羽多番试探也未察觉不对,她……真的有那么厉害?
她的举止动作与寻常侍女并无区别,不像练武之人,或许这两天可以再观察观察。翎冉端起桌上的茶杯,许是被冲泡过多次,喝起来像是白开水,没什么茶味。
桌面上留有一圈水痕,与杯底相契合,她一饮而尽,将杯子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
——
市集越发热闹,买鱼的人蜂拥而至,两个人忙前忙后给客人挑出适合的鱼:“您要的鱼,拿好了。”
隔壁隐约传来吵闹声,市集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氛,周围的所有客人都被吸引了目光。孟道元隔着人群瞟了一眼,紧蹙起眉头。
一官吏带着随从在鱼市巡逻,停留在隔壁摊位,似乎是出现了什么问题,领头一声下令,随从们一拥而上将鱼贩辛苦捕捞的鱼全部搬走。
“大人,这是为何啊?”鱼贩颤声问道,声音中满是绝望。
那官吏鄙夷地瞧着他,嘴角挂着恶劣的笑:“你这鱼不新鲜,自然是要没收的。”
鱼贩脸上尽是无措,眼中泪水闪烁,他一下子跪在地上,仍不放弃地辩解道:“大人,您明察啊,我这鱼是今早才捕捞上来的。”
官吏不为所动,他不耐烦道:“我说了不新鲜就是不新鲜,哪来这么多废话。”
鱼贩无言以对,只能被迫着接受。
沈昱随着动静看去,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孟道元未来得及回答他,那官吏又走到他们摊位前,以同样的方式故意找茬,他的目光在摊位上一一扫过,瞥见这些新鲜的鱼儿,他眉头紧锁,严肃问道:“这鱼可是从泾水捕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做回答。
他大声喝道:“问你们话呢,回答!”
夫妇俩急急忙忙跑过来将两人拉到身后:“大人,您别生气,他俩今天才来帮忙,不知道这些。”
“这鱼可是从泾江捕上来的?”
“是是是,今早才捕上来的,大人您要不要来一条?”渔夫说着拿起一条最大的就要给他。
官吏摆了摆手:“可有官府的捕鱼许可?”
渔夫心中一紧,连忙将鱼放下点头说有,然后在怀中找寻了一番,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张泛黄的捕鱼许可。
官吏接过,动作粗鲁地展开,冷笑道:“这纸张都如此破旧,定是伪造!”他抬眸盯着夫妇俩:“你们竟敢私自捕鱼贩卖,真是胆大包天!”
沈昱欲上前与他争辩,被孟道元拦住。
渔夫闻言,脸色瞬变,连忙辩解道:“大人明鉴,这许可乃是官府所发,小的怎敢伪造?您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不理会,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上前搜查。那几人肆无忌谈地翻找,就连身后的几个鱼篓都不放过。
沈昱就站在鱼篓一侧,一随从看他不顺眼手欠地推了他一下:“长没长眼睛,没看见我正忙?”
沈昱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一番搜寻下来,并未找到什么可疑之物。那官吏见状,挑了挑眉,道:“既然没有证据证明你的清白,那便交点好处费,此事便就此了结。”
孟道元目光变冷。
渔夫心中一沉,知道这是官吏在故意敲诈。他低头看了看木板上的鱼,这些鱼是他辛勤捕捞一夜的成果,他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双手给他奉上,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小人自当感激不尽。”
那官吏接过铜板,眼里闪过笑意,却仍是板着脸道:“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说完,便带着随从趾步阔扬地走开,还顺带着稍走了那条鱼。
夫妇俩垂头叹气,他们当然知道这些官吏是故意的,可是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低头。
这么一折腾,摊子前的客人早已走光。
“这些人经常这样干?”孟道元看着那些人离开的身影,问了句。
“嗯,三天两头就会过来,我们都习惯了。”
鱼贩卖鱼本就利润微薄,在这样无休无止的欺压下,日子愈发艰难。他们今日还算好,只给了点好处费,严重一些可是要被抓入大牢遭受酷刑。
这一早上赚到的钱给了一半出去,夫妇俩哪能好受,可又能怎么办,还是得接着干。
沈昱敛下眼眸,内心五味杂陈。
日暮,最后一抹余晖洒落,城来往走动的人变少,沈昱和孟道元将鱼篓中的鱼尽数卖光,一条不剩。两人将今日收入的所有钱交给夫妇,他们似是觉得意外,彼此看了一眼,脸上洋溢起了满足的笑容。
这雍州城来往的人是多,可每日在城内卖鱼的人也多,他们夫妻二人这么些年就没有哪次能在半天内把所有的鱼买完。
妇人接过,从腰封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铜板:“这些你们先收着去买点晚饭吃,我们明日一早便可以回陇东,到时候你们二人就到此地来随我们一块走。”
孟道元激动地点头:“好,明早就能离开,这太好不过了。”他推拒妇人给的铜板:“我们没干些什么,明后几天还要仰仗你们,这钱我们实在是不能收。”
他丈夫从夫人手中接过,强硬地塞到孟道元手里:“这钱也不多,拿着吧,一天没吃饭了,去买碗面吃吃。”
“大家赚点钱都不容易,这钱还是你们留着吧,晚饭我们能解决,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孟道元刚说完话,给沈昱使了个眼神,两人迅速跑开。
跑出了一小段路,两人便默契地慢下脚步,沈昱两手抱在胸前,活动了下脖颈,孟道元瞟了他一眼,从那些官吏来过之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沈昱摇了摇头,夕阳的光线从雍州城街道一点一点离开,他头上的帽子没摘,映下一道阴影,将他情绪掩盖其中。
扮作渔夫卖鱼的经历对沈昱来说太过难得,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居然还是为了不让自己饿肚子。要知道他当初任性地离开平阳,紧跟在他身后的玄羽可是背了一袋子的金条。
钱和权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太过容易得到,所以根本就体会不到底层人民的苦难。
日日辛勤劳作,只为了能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以维持生计。即便是刚捕捞上来的鱼,也要被刁蛮的顾客质疑新鲜程度,更别说同行商贩们的排挤和官府的打压。
他口口声声说着为天下苍生,可他从来都不了解苍生。
“东莱郡靠海,百姓也都以捕鱼为生,你上次只同我说百姓赋税严重,那边的官吏也都如此吗?”沈昱问他。
孟道元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比这严重多了。”
“东莱郡可是靠海的,渔民出海扑鱼讲究天时,多的是颗粒无收的时候。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还有一年的夏秋税,没钱交不税,官府施压把人打死是常有的事。”
他停下来看着沈昱:“你以为我上次教你的简化税收,整顿吏治是说说而已?那都是很多人穷极一生考取功名的目的。”孟道元垂下头,颇有些无力:“只不过有的人真到了那个位置这初衷啊就变了。”
“所以……这就是你们选择我的原因?”沈昱神情严肃:“因为我是皇子,钱财权利轻松就能得到,这世间能让官员受到诱惑的东西,皇室之人根本不在乎?”
孟道元坦然地点了点头:“算是吧。”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几个皇子野心太明显,你是那个例外?谁知道呢。”
沈昱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你们怎么确定我会帮你们?就不怕我置之不理继续做我的闲散王爷。”
“你不会。”
“你们倒是比我更信任我自己。”
“那你会吗?”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