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为嫣坐在马车里,穿了昨日说的那件墨绿色素衣,衣身上没半点花纹,腰间也无多余配饰。
脸上没扑脂粉,透着自然的白嫩细腻。额间饱满,螓首蛾眉,鼻子挺翘,明眸善睐,神情不似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天真烂漫,倒是多了分稳重。
她沉默不语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千里之外漠北深地的冷峻冰山。
马车摇摇晃晃,为嫣的身子也跟着车身微微浮动,她的脊背挺直,没有靠在车轸上。
林有贞坐在为嫣对面,她穿了件青色齐腰襦裙,上儒是件浅白色小袖,衬得整个人恬静儒雅。她侧着身,用手指挑着帘子,张望着街上的行人。
她回过身体,不禁感叹着:“平阳君排场真大。街上的那些马车,应都是去平阳王府的”
为嫣瞧了瞧林有贞雀跃的模样,轻轻笑了声,问道:“为何我隐约觉得,三姐姐似乎很期待?”
林有贞:“那可是平阳君!因收安阳、平西夷,被圣上封为王。因好善乐施、体恤百姓,她被天下人称为君。这天下,任谁都想领略一下她的风采。”
“听说仁贤皇后倾国倾城,平阳君的长相八分随了她。我猜那平阳君应长得不赖。嫣妹就不好奇平阳君是何模样?”
为嫣脸上的表情无甚改变,她理了理裙摆,慢慢的说:“我只盼望,这几日讲学,能安安稳稳的便好”
林有贞看着为嫣一副心如死水的样子,把嘴边的话都咽到肚子里。以前的为嫣虽算不上活泼,但也时常有说有笑的,眼下却被大夫人母女打压成这副老成的性子,可真是作孽。
有贞不便再多说,只好说了个:“行罢”
“三小姐、四小姐,平阳王府到了”车夫在帘子外朝着帘内的人说。
有贞:“好,我们这就下去”
有贞心里知晓平阳王府定然气派,她平日里常偷跑出府闲逛,也见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宅院。却还是被王府门口那对威严奢华的金狮震慑到,她拉了拉为嫣的手臂,语气惊愕:“真不愧是平阳君”
平阳王府原是晋王府,是当今皇上还是皇子时的府邸,与皇宫只隔了两条街。
因皇上对平阳君极尽宠爱,他命上千名工匠将原晋王府扩府修建。到如今,平阳王府足足有一坊大。朱红色大门顶上悬着的金字黑檀木匾额,是皇上亲自题的字。
为嫣抬眸看了眼“平阳王府”四个字,又落下,语气淡淡的:“三姐姐,我们向前走些罢”
有贞跟在为嫣身侧,她的眼不住的四下看看,却突地发现了人群中的一抹红。那抹红在素色的人群中,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她示意身旁的为嫣“嫣妹,快看那边”
为嫣朝着那抹红望了望。
不知怎么的,有贞竟想出林慧出丑的样子,她笑出了声:“林慧今日竟穿的红色,难道她没有探听平阳君的喜好?我可是不信”
为嫣望见了林慧身旁穿着蓝衣的林贤,淡然的说了句:“林贤说平阳君喜艳”
有贞大悟,她没想到,林贤对自己亲姐姐也是一肚子坏水。她侧着脸,压着嗓子轻声对为嫣说:“嫣妹这么说,我便懂了。这俩姐妹,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林慧神气的站在人群中,她翘起兰花指,扭捏的摆弄着头上的金簪子。
她脸上的粉涂抹的比往日多,口胭也比以往更红艳,像是蒸屉里的发面馒头上嵌了一颗红枣。发髻故意梳的蓬松,额前有几股落下的发,显得她的头有两个那么大。
她笑的得意,察觉到周围的人时不时看向自己,她对自己今日出的风头十足的满意。
林贤用手遮住嘴,靠在林慧耳边,笑着耳语:“大姐姐,你今日当真是风采卓绝”
林慧听了林贤的话,扭了扭她粗短的脖子,眼皮向上挑着,傲气的说了句:“那是自然”
有贞眼看王府前的人越来越多,便张望着各位大人家的小姐们,她撇到了远处眼熟的马车,便叫为嫣也向远处看:“嫣妹,快看那边黄家的马车,应是映之姐来了,咱们去找她”
为嫣侧过身子,嘴里应着“好”,脚下的步子跟着迫不及待的迈开。
车夫掀开帘子,黄映之欠着身下了马车。她穿了件藏青色百褶裙,头上戴着镏金垂扇步摇,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眺望着匾额,嘴角微微向上翘着,举手投足间带着名门闺秀的端庄大气。
黄映之看到眼前的俩人,迟疑了一下,避开了为嫣的目光。
她同往常那样,亲切的拉起为嫣和有贞的手,熟络的说着话:“嫣妹,贞妹,真是许久未见了”
有贞往日里最是羡慕黄映之,倒不是因黄映之是三品中书侍郎的女儿,而是羡慕她时常去远游,她满眼期盼的问:“映之姐,此次去西州感觉如何?好玩吗?”
黄映之怔了怔,回想起满目疮痍的西州城,语气不觉变得沉重:“西州倒是不好玩。那里没有京城繁华,也没有京城热闹”
“京城的城墙是青砖红瓦,城内百姓们相传的是各式的画本子。可西州城墙上全是火炮留下的痕迹,城内百姓口口相传的,是平阳君上阵杀敌的佳话。幸得平阳君灭了西蛮全族,百年内,西陲的百姓再不会遭受外敌来犯之苦”
“我这次提前回京,便是想一睹平阳君的风采”
有贞:“映之姐,我记得,你好像见过平阳君?”
黄映之摇了摇头,笑着说:“那次平阳君凯旋回朝,我也只是远远的看过她一眼”
她一直记得那天。
平阳君骑着白色战马,身披黑色甲胄,手握银枪,文武百官都向她俯首。
黄映之随着身边的人,跪拜在地上,嘴里念着“恭贺平阳君凯旋归朝”。
她那时便想,为何她不能做第二个平阳君呢?
好叫家里的那几个没出息的弟弟看看,女子也能在这世间创出一片天地。
说着,她攥紧了为嫣的手指,期许的看着为嫣说:“做女子,应当像平阳君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嫣,你懂我的”
为嫣感受到手上的力道,她将要开口,被刺耳的鞭子声惊得抿起了嘴。
坊间尽头,车夫手持红色缰绳,牵引着两匹黑色高马,马龙头上挂着几簇红缨。车辕后连着宽九尺的黑色马车,车帷上印着金色虎纹,车檐下挂着狮形马灯,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车舆。
有贞踮起脚尖,张望着远处的马车。
“呦,谁家的马车,这么阔气?”
黄映之松开了为嫣的手,她顺着有贞的目光转了身,口气轻松:“那是平阳王府的马车,车帷上的金虎纹,和西州城上插的旗帜一摸一样”
马蹄铁敲击在砖地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
马车从为嫣的面前驶过,停在了府门前。
车上缓缓下来一个穿着白色缎面素衣的老妇,她走到王府门前,翻开手里的名册,嗓音洪亮:“各位女郎,唤到名字的请入府”
有贞心里纳闷,不知这平阳君搞的是何名堂?
林慧、林贤和黄映之先被叫了名字,等了好一会,有贞和为嫣才入府。
为嫣和有贞跟在侍女身后。
有贞不似为嫣那般规矩,只知低头向前走,她四下打量着王府,府内正厢分明庭院宽敞,随处可见怪石奇草。主堂前有一条用白色鹅卵石堤砌的湖,湖上有座江南风情的水榭,湖内游荡着各式的金鱼。
透过窗子的缝隙,她隐约看见府内屋子里摆放的瓷器物件。虽是不懂,但也猜得出那些器物价值连城。
有贞看够了四周,回过头,发现侍女身上穿的竟是丝萝绸。
平阳君还真是财大气粗,她心想。
王府重门叠户,她们穿过九曲回廊般的长廊,走了好一会,才到了澜雨堂。
澜雨堂窗大,南北通风好,采光极佳,且靠着府内花园,抬头便可见到那些绿色的枝叶,景色甚好。
堂中,整齐摆放着楠木长桌,桌腿雕着精细的花纹,长桌下安置着灰色的棉麻蒲垫,紫色盘龙香炉里燃着檀香。堂内四角,各摆放着两个冰鉴。
有贞看着几乎坐满的澜雨堂,发觉是按着嫡庶身份坐的。她有些失落,原以为平阳君有何不同,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们被引到澜雨堂靠窗的角落里,刚好挨着冰鉴。
为嫣不像有贞那般失落,她喜欢窗,又怕热,这里靠着这冰鉴,微风掠过时,倒真是凉爽了许多。
中堂后身,有一条通向澜雨堂的青砖路,路边茂盛的枝丫压的很低,灌木后的紫色小叶丁香花散着芳香。
一身形高挑的女子,她身穿月白色缂丝大袖衫,款步在这条青砖小路上。
雕着祥云纹饰的白玉簪,盘叠着头顶的乌发,脑后的发丝倾泻到肩上。
她偶尔扬起的衣袍,带起了路边快要碎落的花瓣。
陈珏穿着淡青色烟罗衫,盘着发髻,站在堂外,面色从容的看着堂内的众人。
她余光中乍现李照白的衣袍,便走进澜雨堂,放下白色纱帘,话音中气十足:“平阳君到”
澜雨堂内的女郎听声后,纷纷欠着身子,低下头,齐声:“见过殿下”
李照白缓缓走进帘后,坐在暗红色鹿角椅上,向陈珏拂了拂手。
陈珏:“都起身罢”
“谢过殿下”
霎时,堂内一时无声,帘子后的人不语,帘子前的人也不敢作声。
为嫣的手搭放在双腿上,她低着眸,看着长桌上的砚台。
眼下的黑色砚台,坚润细腻,光滑绵柔,在日照下,可见金光点点。
她平时惯爱看典籍和练字,对砚台也颇有些研究,若是没猜错的话,这应是易金砚,产于北畿之梅山。易金砚,下墨发墨极佳,是难得珍贵的墨宝。
若是能用这易金砚写上几幅字,倒也不算白来这平阳王府一趟,为嫣心里想着,眉梢跟着轻轻扬了扬。
为嫣的指尖在衣袖上悄悄划着字。
帘内,悠悠的传出空谷幽兰般低沉声音:“各位女郎,为何都低垂着头?”
李照白见堂内无人应声,她抬手指了指堂中央的那一抹红,轻声问道:“那位身穿朱红色的女郎,家父是谁?”
林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了看四周,只有她一人穿着红色。
她受宠若惊的站起来,还翘着手指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媚笑着回答:“回殿下的话。家父是从五品内阁侍读林复。我乃家中嫡长女”
李照白看着林慧,脸上不怒不笑,接着问道:“本王问你,可曾读过书?”
林慧:“回平阳君,小女不才,读过几本”
李照白:“都是何书?
林慧转动着眼珠,翻腾着腹中的墨水。
若是说些四书五经,定能显得自己与她人不同,倒怕是平阳君再问下去,易出破绽。不若说女诫,这样更为稳妥些。她想好后,装腔作势的说了个:“女诫”
李照白:“那你讲讲,你认为女子处于世间,何为最要紧的?”
林慧没听得进去平阳君的话,她只顾得寻着书中的内容,终是想起了一句,张口便答:“女子处于世间,应守妇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
李照白听着林慧的话,嘴角嗤着笑,她朝林慧摆了摆手,便叫林慧坐下。
“好,你坐下罢”
她接着娓娓道来:“诸位女娘们。女子立世,无异于那些男子。不应妄自菲薄,不应视自己为卑,而视男子为尊。女子应不愧于心,不困于身。更应抬起头,面对世人。”
“各位女郎,请抬头罢”
为嫣听着李照白的话,衣袍下的指尖停了停,她缓缓抬起头,透过那道纱帘,看不清平阳君的模样,只能看到月白色的衣袍,和随风浮动的发梢。
李照白凝望着澜雨堂的角落,她蜷起的手指捏了捏衣角,语气温柔绵长:“林复家三女,林为嫣,可在?”
为嫣闻声,便起身规矩的行礼,她低敛着眸,目光不曾僭越,只是落在平阳君的袍角上,轻声答:“臣女在”
帘内中人的话,像是被风吹着,飘进为嫣的耳里:“我好似,在哪见过你”
为嫣的睫毛低垂,自己不过是个五品侍读家的庶女,怎会见过平阳君。
她不曾多想,淡然清晰的回着话:“殿下平日里日理万机,怕是臣女长得像哪位宫女,才让殿下误认”
李照白:“你坐下罢”
林慧听着为嫣的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她认为林为嫣还算识趣,把自己说成宫女,倒算贴切。
为嫣坐下后,没有继续方才手上的动作,而是望着那道模糊的人影。
她来听讲学,因是平阳君下了名贴,不得不来。倒是平阳君方才的话,让她饶有兴趣。
本以为平阳君会讲西州战事,或是循规蹈矩的君臣之道。却是没料想,讲的竟是女子自处之法。
这位平阳君,倒是有些不同,为嫣心中暗念。
散学后,李照白有事在身,便先行离开。
众人临走前,陈珏给每人递了一个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