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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小南并未入睡——狐狸精不似人类,不需夜夜就寝获得精力。小南盘膝打坐,云遮着月亮时,闭眼入定;云走时吸纳月光精华,转眼就到天亮。
神清气爽。
小南在等消息,等金良人的死讯。
她耳朵好,已能听见宫人间交头接耳,从寒月宫开始,层层传递,直到王后殿外值守的宫人们也开始议论了,“你听说了吗?寒月宫的偏殿死了一位娘娘……”
“寒月宫偏殿?我记得住的是金娘娘和王娘娘。”
“可不是么?”
“死的是哪位呀?”
“左侧偏殿那位。”
“金娘娘?”
“嘘——”
“好端端的,就暴毙了。听说啊,外头的人听见一声尖叫,冲进去时,金良人已经死了,两眼瞪得像铜铃,感觉像见了鬼,被吓死的。”
“啧,瘆人,她这是见着什么了?”
……
小南在殿内,听外面交头接耳,等这些宫人进来,告诉她。
可是等了许久,外面的宫人几乎要把金良人的死真的假的,翻来覆去说个遍,也没有人来告诉她。
无人知会王后。
姜昀之前就是这样被隐瞒被轻视么?
小南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寒月殿的正主是韩娘娘吧?她怎么处置的?”
“你觉得韩娘娘会处置?听说晓夫人已经赶过去了。”
“晓夫人去了啊……”
“嘘,别聊了,再往下,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奴婢可以议论的了。”
虽然大家声音极小,但小南听得一清二楚——晓夫人,就是昨晚鸡腿找到的那位吧?
赶早不如赶巧,她正想会一会这位晓夫人。
小南打了个响指。
门外所有宫人旋即扑进殿内,双臂高高扬起,又匐拜在地,高呼道:“王后娘娘,大事不好,寒月宫的金良人暴毙了!您快去寒月宫瞧瞧吧!”
异口同声。
小南立即应道:“哦,是吗?怎么回事?本宫去看看。”说完摆驾。
待小南带着殿内的宫人们出了殿外,这些从殿外跑进来宫人才回过神来,脑子仍旧是懵的:我们刚才喊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跪在地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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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珊师宫跟来的两位心腹宫人为晓夫人打着孔雀礼扇,晓夫人自己则坐在寒月宫偏殿最高的一张软椅上,这椅子扶手金雕,目视奢华,但座处却不知用了何种材质,软香舒适。
哼,金良人那个贱人,前段时间受宠,竟得了这等好物,死了活该。
晓夫人高扬起下巴,睥睨众生。
底下跪着韩美人和王良人,还有乌压压一殿宫人。
寒月宫活着的人,全部都要对她匐拜。
晓夫人觉得这是应该的。
她是夫人,宫里所有的美人良人,都比她至少低一等品阶。她还是大王登基前最早立的侧室,管了十来年后院后宫,小小一个金良人暴毙案,晓夫人觉得自己管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晓夫人正享受着这份威严时,底下有个宫人,咳了一声。
这位宫人是寒月宫正主韩美人的贴身侍女。昨夜风凉,她穿得又少,一直守夜操劳没耐住寒。今早嗓子就坏了,一直在咳嗽,自晓夫人来后,自知不能再咳,使劲憋着,此时实在控制不住,咳了出来。
晓夫人可不会调查原委,她只觉这宫人破坏了自己的得意心情,定是个有坏心眼的!
晓夫人使个眼色,心腹们立即将这位宫人左右桎住,准备拖出殿外。
宫人晓得晓夫人的厉害,知道被拖下去定是先上刑夹,再发配到洗衣房去。她急忙申辩:“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着凉嗓子痒,已经咳好久了!”
晓夫人在高座上冷笑,对初见的宫人下恶毒论断:“呵,你们这些贱婢是最坏的,礼仪不知,心眼不少!”
宫人见申辩无望,便向自己的主人韩美人求助,指望这位朝夕相处的主人能帮自己说几句话:“娘娘救我!娘娘,您知道奴婢是嗓子坏了啊!”一边喊一边咳,字字句句皆是嘶哑。
韩美人一声不吭,她长得美,此刻却是个木头美人。
其他人更是深埋着头,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飘起。
宫人被拖走,满脸都是绝望的泪。
高座上的晓夫人感到满意。
她要的就是众人慑服。
但同时她还不够满意,知道宫里仍有些人,敢私底下提她的名讳。期望着有一日,众人能打心眼里,成了习惯服从,但凡涉及晓夫人的事,自觉噤声,不敢再言语。甚至聊到“破晓”“知晓”之类,都自觉用别的字代替第二个字。倘有人敢妄议,无需晓夫人亲自动手,大家就蜂拥而上将那妄议之人惩治。
那样的日子若能来临,就更好了。
晓夫人未请王医诊断,亦未宣仵作来验,直接自己下了论判——金良人是被害死的,凶手就是另外一间偏殿里的王良人,逞凶原因是嫉妒。
寒月宫正主韩美人虽未参与此事,但治下不当,月俸减半。
金良人殿内所有宫女,均有可能参与此案,暂扣暂押,待逐一盘查审判。
晓夫人宣布完,目视着一直喊冤的王良人被拖下去,指了指座下高椅和右首一面镜子,道:“这、这两件物拾皆是证物,不能留在这里,本宫要带回去好好审。”其实早在来偏殿时,便扫见了这镜子,她认得,前年在大王殿内见过,非铜却格外清晰,没想到大王把这至宝赏给了金良人。
便存私心,要将好东西据为己有。
这事差不多了结,晓夫人正准备回珊师宫,得意转身,才刚趾高气昂扬起自己的下巴,就睹见王后稳步迈入殿内。
“王后驾到——”
姜昀魂虽去了,但她多年征战的杀伐体态还在,小南迈步逼近,晓夫人只觉气势吞裹万里,排山倒海而来,压迫之下,晓夫人禁不住缩了缩肩。
她赶紧自我安慰,哼,气势汹汹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像壮汉男人。若比起女人味来,王后可输自己太多啦!
晓夫人想着,抬起头来,原本是打算蔑视地打量王后,却发现奇了怪了,今天的王后仍旧不好看,但感觉有什么变了,王后的眼睛和神色,竟流露出些许媚态。这媚态天然且不突兀,晓夫人都被吸引住。
晓夫人一气泄底,很是挫败。
小南到了偏殿,先环视四周,许多她不识得的用物和植物,仿佛闯入龙王的水晶宫。
一个良人偏殿,都远比王后的宫殿奢华。
晓夫人没有开口,无人敢率先参见王后娘娘。
小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大家不敢开口,那就由她出声:“本宫听闻,金良人昨夜死了?”
声音响彻殿内,是问向殿内所有人的。
“是啊,不过本宫已经处置了。是王良人一时嫉妒,害了金良人。”晓夫人带笑答道。
小南听完,开口又问道:“处置?晓夫人何来的权力?金良人在寒月宫遇害,理应由韩美人先审理。”
“就凭她也配?!”晓夫人养成了习惯,不假思索回击,“她区区一个美人,有什么权力?”
小南笑道:“那你区区一个夫人,又有什么权力?”
晓夫人咽住,才被提醒起王后的职权。
小南又道:“本宫身为王后,要亲自重审此案。”
晓夫人愣住。
她印象里的王后因为被大王厌恶,无人守护,是后宫众姬的嘲讽对象,大家都可以轻视和拿捏王后,从不去拜见,甚至将王后隔绝在一切后宫事务之外。
这会王后第一回插手后宫事务,晓夫人才发现自己能够横行,是因为王后让权。
王后的改变太突然,晓夫人心里没有准备且不舒服,没好气道:“娘娘不用重审了,金良人就是被王良人害死的。”
“怎么害死的?有何证据?”小南追问,“说是害死,可有请仵作来验?”
晓夫人一时语塞还未做反应,小南已经下令宣仵作和王医进殿,金良人的尸体也被抬回来。晓夫人本来心里生了三分慌乱,一见这两人进来,顿时一分慌乱也无——都是她底下的人时多多少少赏赐过好处。
晓夫人暗中给仵作和王医分别递了个眼神。
二人即刻回以眼神。
晓夫人心中暗喜,稳了。
二人将金良人尸体检查一番,在即将开口的前一霎,却瞥见王后娘娘投来的目光。二人心内咯噔,竟不自觉回了真话:“回禀王后娘娘,金良人举体皆青,是受了惊吓,心猝而死。属于……自己吓死。”
晓夫人:说好的自己人呢??
小南颔首:“嗯,本宫知道了。来,宣王良人进来——”
被拖走的王良人此刻已上了刑夹,十指鲜血淋漓,半边脸也有鞭痕,另外半边脸正要挨抽,就听见王后召她重审,此刻赶来,立即扑倒在小南脚下:“王后娘娘救我——”将晓夫人查也不查,就断她有罪的事从头至尾哭诉。
小南扶起王良人:“金良人是自己吓死的,与你无关。”
王良人惊魂未定,小南便拉她站在自己身后。
小南的目光,投向从珊师宫跟来的两位晓夫人心腹,问道:“你们娘娘来这里,都做了些什么?”言语之间眨眼,再次施法。
两心腹只觉心中有一股力量,驱使着真话一字一句从喉管里蹦出,将晓夫人来寒月宫后如何武断定罪,如何贪掉大王赐给金良人的高椅和镜子等事,全部交代。
甚至连晓夫人过往恶行,也顺嘴吐露一二。
“你们听她的干嘛?”晓夫人恼羞成怒,忍不住冲自己的心腹喊了出来。
小南缓缓挪步,重绕至与晓夫人面对面。她右手搭着左手,皆笼在袖子之中,笑问道:“所以晓夫人你要这镜子,到底是证据,还是私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