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登基,管理要带一带新气象,喊起口号来,“雪耻洗辱,重振大衡”,命人布下招贤王榜,广纳天下贤才,可惜,两年如白驹过隙,却迟迟没有招到称意的贤才。
姜昀那一年十八岁,因经年习武骨架粗壮,又肤色如漆,过了出嫁年纪却无人提亲。
她听闻大王的招贤榜已久,榜上文字倒背如流,当了真。在一个未眠夜后,姜昀迈出家门自揭王榜,她披起父亲留下的绿甲,昂首阔步,迈入宫门。
大王不认得姜昀,先是怔了一怔,而后听从人说起,才知是下将军遗孤。王座上的少年笑脸俯视:“姑娘也是来应.召的?”
姜昀点头称是。
大王又问:“姑娘有何才能?武略?可比得上姜将军?”
姜昀道:“臣女不敢妄比父亲,但外领千万兵马,驱外敌,保疆域,非是难事。内虽无奇能——”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大王的一声轻笑打断,但王座上的少年很快敛容,知道这样不对:“咳、咳——你继续说。”
姜昀继续表明自身能力,大王是是而非听着,面上因极力保持严肃而微有些委屈。连姜昀都能看出来他并不相信她说的一切,甚至觉得滑稽可笑。
但姜昀仍继续诚恳、认真论述国策。
“那姑娘觉着,以你的才能,堪匹配怎样官职?”大王问她,“上大夫,还是上卿?”
姜昀并未听出弦外冷音,抱拳作揖,请道:“姜昀自荐,愿做大王妻室!”
上首王座上没了声音,少年大王呆若木鸡。
姜昀抬头,双目与王直视,眸中竟无一点仓惶畏惧:“大王愿意否?”
这一问声如洪钟,才把发懵的大王撞回过神:“什么?”
“姜昀自请做大王妻室。”
“哈哈,口说无凭,现我北疆三城为胡人霸占,数年来久攻不下。若姜姑娘能领九千兵,于三十日内攻下,凯旋之日,便是寡人封你为后之时。”
姜昀闻言,毅然领命。
大王也许以为自己出了个难题,既拒绝了姜昀,又不给英烈遗孤难堪,他可能万万料不到,区区一个丑女,不过就是身材强壮了些,竟真率着九千衡兵,收复失地。
收到捷报的那一日,大王直接从王座上跌了下来。
对外称是不慎崴脚,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君无戏言,是月,姜昀被立为衡国王后。
成亲后,姜昀兑现允诺,为衡国招兵马,实府库,进贤才……可能是姜昀做得太好,衬得大王无用,也可能是姜昀着实不像个女人,大王实在难提兴趣。衡国的大王变懒散了,从前的雄心壮志仿佛长了脚,一下子跑光了。再到后来,他竟大兴土木,建了一座高台,自己躲进高台里与一帮美人饮酒作乐,夜以继日。
战事抛给王后,国事抛给朝臣。
成亲五年,他未有一夜是在王后寝宫度过的,两人并无夫妻之实,甚至多数时候见她,大王侧脸不瞥其面。他只有在什么时候才需要她呢?
“王后、王后!桓国打来了!”他仓惶从高台跑下,因脚步踉跄跌在台阶上。
姜昀扶住他:“大王莫慌。”
“王后、王后!桓国又打来了!”
“大王莫慌。”
“王后、王后!胡人也打来了!”
“大王莫慌。”
五年近两千天,与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竟是“大王莫慌”。
还有后半句,“有臣妾在”。
她为他征战沙场,平息动乱,等到国土太平,班师回朝时,又见不到他人了。
只能遥望欢歌笑语的高台。
只能站在台下,盼一个被需要的机会。
那高台,正是小南此时呆呆瞧着的丛阳台。
哪怕此时台上空空,姜昀残存的念与情依旧痴痴不让小南挪步。
姜昀的记忆萦绕,许多画面涌现数次,就像潮水退下又来,流连缠.绵,不愿离去。
但终究,还是消散了。
清醒后的小南,深吸一口气。
她还以为姜昀是门当户对,匹配姻缘,原来是这样当上的王后。
姥姥在时,有一回小南草丛中打滚,被栗子壳扎了,嗷嗷喊痛。姥姥一边给她拔刺,一边叹气,说狐狸都很聪明,她这个外孙却有可能是狐狸里的傻子,傻狐狸。
小南突然觉着,凡间的女子才是真傻子,姜昀就是第一傻女。
小南为她不值,憋起一肚子气,直到回到了寝殿里,胸内依旧堵得难受。
正郁闷着,宫人来询,是否进膳。
“没胃口!”小南回了一句,凡人吃饭也太频繁了,感觉还未做多少事,就到进膳,匆匆只眨眼功夫,又吃下一顿。
“听闻娘娘昨日爱吃烤鸡,宫里今日特意多准备了些。”
小南不说话。
“宫里的禽鸡吃的精贵御料,味美肉鲜,莫说拱卫那些采买的家鸡比不了,全天下可能也没第二处能比。”
“是啊,我们宫里的烤鸡是最好吃的!”
小南听两宫人唱和,心想衡国人怎么说话都爱动不动就“全天下”,就“最”,也忒夸张——但她对宫里烤鸡,还是有兴趣的。
胃口远不及昨日好,小南下令道:“端两只上来,其它的不用的。”
“喏。”
宫人端着烤鸡由远及近,香气悠悠飘进小南的鼻子里,她吸了吸,宫人没说错,是香啊!她再吸吸,鼻子一抽。
待那烤鸡置于案上,小南道:“你们都下去吧!”
婢女们退到墙边。
小南又道:“都退出去,本宫进食时不想被打扰。”
“喏。”
等婢女们都彻底退出去后,小南用鼻子再嗅了嗅两只烤鸡,施个法术,盘子上罩起一团青云,烤鸡自个开膛剖开,紧跟着,鸡腿都变黑了。
这两只烤鸡都有毒。
小南伸手去探烤鸡,仔细研究,这毒并不害肺,只是慢慢催发令肝脏受损。她禁不住想起姜昀死于窒息,是肺上的毛病,于是赶紧撇下烤鸡,站起来寻殿内茶水,掌心下覆,青云照在茶水上,茶水也变黑了。
这是另外一种毒,会浸脾脏,也同肺无关。
小南环视四周,殿内再无其它可入口之物。那其它的东西呢?姜昀不会打扮,唇和眉从未化过,殿内一无粉脂,二无香薰,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娘娘可是吃完了?”殿内宫人听见动静,询问道。
小南施法,将两只烤鸡变小藏入袖内,而后道:“吃完了。”
宫人们应声入内,将盘碟收走,移走案几,晚食已毕,为王后整理卧榻。因为姜昀不愿宫人帮她穿脱衣服,所以宫人只将夜里入睡的衣物放置榻边。
“王后,衣裳放在这里了。”宫人低头禀道。
小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绿甲,她是妖精,不觉甲重,一时忘了。
“知道了。”她一面应答一面脱甲,正准备去拿睡时的短袍,手却顿了一顿。
“本宫待会再换,你们先退下。”小南道。
姜昀与刀剑盔甲打交道,平时里不仅不会打扮,而且不讲究穿着,她的衣裳,从内到外就是单一的素色,莫过黑、白、灰。
然而这袍子,上面也是有毒的。
浸肺的毒。
但也只是让人加促呼吸,起码要毒十几年,才能致命。
三种毒,烤鸡上的,茶水里的,袍子上的,均不算烈毒。
要你慢慢痛苦,要过十几年持续中毒,才会丢掉性命。
可偏偏三种毒药叠在了一起,迅速缩短了姜昀的寿命,只两三年,就害她窒息。
是谁这么狠的心肠?
凡人的毒药有千种万种,其阴其害,她身为狐狸精,料不到。
小南隐而不发。
直至夜深。
她昨晚在行宫便知道,姜昀这人擅长与将士打交道,却对后宫缛礼格外拘泥和不自在,她不习惯睡时还有人伺候,所以夜里深了,殿内就只剩下王后娘娘一人。
这刚好给了小南施法的机会。
她取出袖中的烤鸡,变大还原。而后隔空取来茶水,睡袍,三样并排成一字,摆在榻上。
她两只手皆食指和中指并拢,三下两下划出一个阵法,将这三样物证定在阵中。
半晌,没有人去撕扯,变黑的四只鸡腿自己脱离烤鸡,成四只会走的腿,一步步下卧榻,出帐外,接着茶杯里也跳出七八滴水,袍子也招展飘起来,都跟着鸡腿一起往外走,出殿门,下台阶,而后各奔东西,各自寻着自己要找的深宫夜色中去。
朦朦胧胧,是夜里的寒气和湿雾。
鸡腿去了厨房,十来个厨婆在睡觉,鸡腿在其中一个婆子身边绕了绕,又跳了跳,接着去往西边的珊师宫,在两个同样进入梦乡的宫人身边跳跳绕绕,而后从窗户爬进去,指向珊师宫的晓夫人。
鸡腿完成使命,跳回王后殿。
水滴出了殿,却未走远,在本殿某位值守的宫人身边经过,绕着她的脚踝兜了一圈。它是一滴水,不被察觉。而后,水滴径直跳到南面的西江宫,在艾美人和她的贴身宫人脚上分别兜了一圈,最后回王后殿复命。
睡袍长五尺,体最大,一开始找向王后殿负责衣物的宫人时,差点暴露——那宫人正掺着瞌睡,忽觉眼前有风,半睁半闭挥了下手。好在睡袍机灵,及时蜷成一个小团,躲在宫人背后。
待宫人重新打盹,睡袍寻去寒月宫的偏殿,偏殿的主人金良人正在榻上睡.觉,睡袍便在榻正上方,金良人的正上挥来舞去,数次后准备回小南那复命,哪知金良人翻了个身,刚好睁眼,一时瞧见无头睡袍悬于头上,两眼瞪出当场吓死过去。
睡袍垂了垂,仿佛耷拉着脑袋检查金良人的鼻息,就这样被吓死了?
真的吓死了。
睡袍又耷拉一下,而后蜷曲起来,快速地,低调地返回王后殿中。
小南见到回归三物,伸臂一挥,风生箱开,将这三物尽收箱中。追根溯源,她已经知道不是一个人叠加三道毒害姜昀,而是三拨人都要害姜昀。
“姜昀”的眸子是黑的,是冷的,小南心中默道:王后,我的仇人,我已经消灭。你的仇人,现在轮到我来为你报。
那些主谋的、共犯的、包庇纵容的,但凡有罪,一个都逃不掉。
王后宫殿的窗外起了一阵风,极是隐秘。这风扶摇直上,越过大半城丛台的夜,吹进驿馆,吹进厢房,风转气旋,陆迟翩然落地。
这阵风原是他所化。
偷偷围观了小南追踪寻仇的陆迟,负手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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