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没有人应门。
婚神轻轻推开办公室大门,小声呼唤:“中年智人,我进来咯!”
办公室内一片混乱。笔筒倾倒,宠物粮食满地滚落,试卷、月考题、没批完的作业统统扑在地面,活像战后的废墟。哼唱大蜘蛛蹲在书架最下面的拉门柜里,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窥视。
马英妹跪在地上,双手挂在桌面上,用身体挡住桌下的空洞,似乎是一个保护的姿势。她的三个学生蹲在桌子下,栗色头发的那个抱着一个圆滚滚的摄像智械缩在最后面,只露出下半身。每周固定来看它们的眼镜学生和笑嘻嘻的那个一上一下伸长脖子往外看。
谷神探头:“世界末日了吗?”
“没有。”马英妹用气声说,“你们别进来!”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吗?它会攻击我们?”
颜阎眉梢一挑,咧嘴乐:“对。但不在物理层面。”
话音刚落,桌面上的电脑屏幕忽然闪动起来,一张褐到发红的脸庞带着标准的微笑出现在屏幕中。
马英妹大喊:“不要和她对视!”
晚了!智神和屏幕里弓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弓粟的表情忽然变得灵动自然,只露出一半的身体随着话语而起伏,声音甚至有呼吸和迟疑的停顿:
“厘翰鼹鼠?民间为了祛除虫患专门培育的品种,后来因为前庭神经高度发达,成为了跳格子的实验鼠。你们来自哪个实验室?让我看看……哦,原来是基金会专属,资料不让调查。没关系,就医系统是统一的。智神女士,你小时候因为想成为鸟类,从鼠笼里一跃而下,摔断了两条腿,差点一命呜呼,送医时高喊着‘疾风万岁!’企图感动你的实验员,让他把你成全你的梦想……”
“啊啊啊啊。”智神当场惨叫出声,“别说了别说了!”
婚神怯生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弓粟则用一种怯懦的表情,突突突说出了她的黑历史:“为了交朋友双手撑在鼠笼上假装自己可以上天入地,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跳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企图吸引觉得你很帅的同龄鼹鼠来和你一起玩,结果被笼子夹断手指。”
婚神倒地不起。
谷神学聪明了,闷头一骨碌跑到马英妹脚下,和人类们挤到一块儿。刘征兰怜惜地拍拍她:“都说了别对视。”
弓粟在一阵酣畅淋漓的死机后卡成了这幅样子,虽然可以正常说话,也还是那么智能,但缺少了许多功能,开始检索所有人的信息并全部抛出,致力于给每个人造成难以挽回的精神折磨。
马英妹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得把她修好。刘征兰说咋修啊后勤师傅是个关系户,今天压根没来上班。在场唯一智械刚闯了祸,目前在装作自己是弱人工智能,大家也不怎么指望它。
谷神忽然道:“去试试修打印机。她就是因为耗费太多精力解码,才导致打印机失灵的,说不定打印机修好了她也好了。”
马英妹一把抓起它:“好啊!我就知道你莫名其妙出现在打印室没安好心,你到底把弓粟怎么了!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
谷神哇哇大叫:“别捏别捏,痛痛痛,我很脆弱的!反正你先修嘛!骂我又解决不了问题。”
马英妹把她丢下,打开门直冲文印室,离开前还对着弓粟抛下一句:“你发疯了也别忘了照顾好我学生啊!”
弓粟说:“好的我一定马英妹你大学时期为了不见校领导装作自己骨折了在宿舍休养实则偷偷跑去舞厅玩出门正好和领导撞上当场倒地哀嚎假装痛不欲生结果没有一个人相信你……”
“闭嘴!”
马英妹夺门而出,房间里只剩下全自动黑历史揭露机和六个同样瑟瑟发抖的生命。康烁影埋着头沉默不语,和球球的神情如出一辙,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
刘征兰上去呼噜呼噜她的头发,说没事不怪你,我们也没想到。康烁影任她揉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角度继续面壁思过。
室内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寂静,刘征兰捅了捅颜阎让她安慰两句,颜阎却早已神游天外,和谷神、智神一起仰望着栅栏窗上停着的小鸟出神。
刘征兰越看越不对劲。她凑过来问:“看什么呢?”
“不知道。”颜阎语气淡定,“它俩看着看着就僵住了,我也看看。”
智神连胡须都不敢抖动:“完了……”
“什么?”
“是地质浪漫团。”
话音刚落,窗外的景色忽然被一个东西挡住了。那东西的四肢等长,身躯宽大,隐约可以看见它灰色的毛发、长而尖的嘴筒和顶端呈深色的毛绒尾巴,它的四肢不断敲击着栅栏,在某个瞬间,栅栏发出“嘎吱”一声哀鸣,整个脱落下来。它转而爬上窗框,用力摇晃着整扇窗户。
纷杂的鸟叫围绕着这扇窗户,许多未曾听闻的尖锐鸣叫从玻璃外传来,像是死神的扣门。
刘征兰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四处翻找。弓粟当即准备播报她的黑历史,刘征兰顶着“为了让妈妈开心假装自己被夺舍成去世姥爷结果挨揍了”等黑历史,一把抓起反光布把她的摄像头罩了个严实。即便如此她还在通过摄像头等电子设备不停摄入和释放信息。刘征兰忍无可忍,干脆无视她,在办公室里继续搜寻。
“你在找什么?”康烁影问。
“毒药。被毒死总比被撕碎好。”
颜阎立刻说:“我也来。”
两个人发疯一般找毒药的间隙,外面的生物已经找到了拉开窗户的技巧,从窗口堂而皇之走进办公室。
哼唱大蜘蛛继承了马英妹的英勇,从柜子下面挺身而出,挡在学生们面前。
窗口走下来的是一头形似狸子,但又比狸子大很多的生物,身体圆润而蓬松,毛色灰不溜秋。它低头用漆黑的鼻头闻了闻哼唱大蜘蛛,又抬起爪子摸了摸,最后把它翻过来拍拍肚子,发出由衷的疑问:“美拉熊?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人类又给你用曲率晶体和金属卤化物了?快脱掉,俺们灵肉就,该有个灵肉的样。”
哼唱大蜘蛛挥动八只脚企图逃走,但狸子一把扯掉了它身上的戒疤,大蜘蛛顿时变作一只和白色毛发,和美拉熊客服非常相近的普通小熊。一时间智神尖叫,婚神欢呼,康烁影搂着球球和谷神拼命缩小自己的身躯,刘征兰抱着胳膊和颜阎说:“这样下去就没有谐音梗了,可惜。”
狸子慢吞吞地抬起头,环视几个人类:“人类,唉,坏。”
盘旋在窗外的鸟类一头闯进窗户,羽毛的踪迹在墙上留下漆黑的影子,成群结队地在空中嘎嘎大笑:“人类!打!打!”
它们亮出脚上锋利的指甲和鳞片状的角质硬皮,向地面上的人类俯冲。两个学生第一时间护住眼睛:眼镜坏了没法看黑板。
“住手啊!”
疼痛没有到来。刘征兰睁开一只眼睛,只见律易棋左手小指、食指、无名指各拎着一杯奶茶,右手轻而易举地捏住鸟类的翅根,像拎小鸡一样拽住了它。
“你怎么来了?”刘征兰问。
律易棋不明所以,第一反应是把奶茶塞给她,解放自己的双手:“来给你们送奶茶。你们又惹事了?”
“对不起!”刚才喊住手的声音再度传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个女人跨在窗户边上,一只脚踩在暖气片上,另一只脚挂在外面没进来。她戴着渔夫帽和护目镜,胸口有一块瓶盖大的反光材料,手上的劳保手套还没摘。她尴尬地朝大家点点头,快速向鸟类们挥手:“外面去外面去,大人谈事情。”
她一骨碌滚进来,从桌子上踩着椅子跳下来,一边道歉一边站到狸子身边,抚摸着它头顶的绒毛:“真不好意思,诸位。由于人类和灵肉的矛盾,我的团员对人类有些敌视。但不是所有团员都这样,实在抱歉。”
律易棋给颜阎派了奶茶,抬头和女人对视。
只消一眼,他便愣住了:“安宁女士?”
“你听说过我?”安宁嘿嘿一笑,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像是一种问候,“那我重新介绍一遍。槲园星莱姆海岸的安宁,向您致敬。”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兴奋的表情和压抑的嘴角。律易棋三两步上前,试图举起手,又觉得不够礼貌,于是学着她转了一圈:“安宁女士,我从小就是听着您的事迹长大的。灵肉的骄傲,地质方面的万全手。您渊博的知识,对古代化石的发掘和研究,宽广的探索范围,几乎以一己之力拓深了人们对宇宙历史的了解。即便如此,您也没有加入任何官方组织,坚持以民间组织为单位行动,我深深为您的无私所折服……”
“安宁不是自愿的!”狸子大声抗议,“俺们申请过成为官方组织,但是,都兰联合不允许变形怪成为公民,甚至不愿意给她的发现标注作者。安宁女士提出的申请,自然无法通过。”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律易棋骂到官方组织时格外兴奋,“您居然来地球了!还亲自到了这个偏远地带。您是为了勘探还是濒危生物收容?这里的地下难道有古生物化石?”
安宁歉意地绞紧手指,同时试图挡住身后翻窗户的小狗:“是一个小小的任务。我们的团员失踪了,疑似在这里。”说着,她的视线挪向地面,落到三只小鼹鼠身上,“嗯……就是这三位。”
狸子这才注意到鼹鼠,它四肢着地将鼹鼠们一个个搂紧怀里,用鼻头拱它们的脑袋:“谷神,智神。走丢了怎么不联系我们。被人类囚禁了吗?你放心,它们一定帮你们解决这群坏人类。我?你知道的,我不会打架。”
坏人类代表颜阎怒而发言:“它们明明是自己受不了田园生活要回归工业化,别老是怪到我们头上!”
狸子冲过来用尾巴抽她:“谷神是实验室出身,肯定对工业化深痛恶绝。你搬弄是非。”
“我说的是事实!”
安宁单膝跪地,将谷神捧在手掌心里。她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声音清脆地问:“是这样吗,谷神?可是我不是说过,地质浪漫团是随时可以退出的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地球退出呢?”
谷神沉默良久。这种沉默感染了所有人。刘征兰不再吸奶茶,颜阎和狸子不再互相争吵,从窗口源源不断爬进来的各种奇怪动物不再闲聊。宇宙似乎也为此刻的沉重而默然,夜色彻底到来,最后一抹橙色的光芒也融化在松树的枝桠后,
最终,它的叹息如铅块落地:“你们自己看吧。”
它拉下刘征兰盖在电脑上的反光布。
那张脸,出现在灵肉的壁画里,教堂中,归祖派的教材里和自由派的憎恨中。她的传说在灵肉中如同教义。无数人以她的名义发起战争,无数人为追寻她投靠人类。神学家用短暂的一生咀嚼她的生平,哲学家用她的存在解释无数新的理论,脑科学家将她奉作万中无一的天才。她是灵肉的上帝,造物主,创世神,许多灵肉一生追随的意义,也是许多灵肉心中无情的战犯。
弓粟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被玛丽基金会里困在博物馆里的,弓粟的电子意识模型,逃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