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肉内部分作许多不同派系。有认为灵肉应该回归创始地、继续和人类共同生活工作的归祖派,也有认为灵肉应该自成一个种族的自由派。除此之外还有生活态度上的区别,有些灵肉主张种族应该跟上宇宙的节奏,大力发展工商业,这部分灵肉被称作霓虹派。另一派是主张回归自然,每天爬爬树吃吃饭繁衍一下然后去死的原始派。
四个派系内部偶有重叠,归祖派基本在玛丽基金会、婆旦·颇萝旦和和平联合,作为公民生活,基本所有归祖派都是霓虹派。而自由派内部的分歧较多,但也是它们推动灵肉的种族权力,建立了以灵肉为主要种族的觉醒联盟。
灵肉这个种族形成后,它们就和所有智慧生物一样,不断地追求意义、使命等形而上学的东西。
与其他物种不同的是,它们是被创造之物。
它们甚至与智械不同,人工智能是每个种族的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会产生的科技革命产物,其中一小部分拥有了过于复杂的算法,算法形成了一个黑箱,从这个黑箱里诞生出了“意识”,智械因此诞生。灵肉却完全是偶然的产物,而且有明确的创造者。
它们的上帝、已经死去的血肉之躯弓粟,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创造了它们。如果说智械的普遍性是某种必然——就像生物只要想运动,就必须进化出对称的身体——那还能说智械是进化的另一环,自然的伟力在庞大的工业和科技面前依然奏效。那么灵肉,这个人力创造的种族,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意识只是一堆肉块和神经元中流窜的电信号?意识的诞生完全是可以复现的,它不是宇宙的奇迹,只是恰好扔到了某个特定数值的的骰子。造物主不存在,“我”不存在,灵魂不存在,造物仅仅取决于人的一念之间?
无数灵肉的哲学家在数度深思这个问题后郁郁而终。不止是它们,灵肉诞生的那十年,宇宙发生了一系列声势浩大的变革。意识到决计没有死后的世界,智慧生物的道德伦理几近崩塌,犯罪率呈指数上升,各派教徒自杀不断,哲学家通通被扔进虚无监狱。
同一时间,全宇宙的医学、地质学、紧急救援等领域日新月异,因为灵肉可以学习语言,各类药物实验得到了最准确、迅速的反馈,宇宙中各个神秘的地域得益于动物的敏锐感官和特殊体型,一个个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难以察觉的灾难和严苛的救援形势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伤亡率极速减少。
物质层面的提升是永久的,意识层面的危机却被迅速解除了。弓粟因为恐吓、敌视、良心不安、政治博弈等因素英年早逝,玛丽基金会接手了她的实验,却完全无法复现灵肉的产生。
众所周知,精密实验的影响因素非常多。矩阵学院的一位博士生曾越过导师做出了刺激四秒一百倍表达的下一代系统,但其他学者无论如何都无法复现。后来发现是他爱吃咸口,呼出的微量盐分影响了表达。还有一个光学实验室习惯每次在工作进行前跳一段霹雳舞,不然实验保准不成功,换了一代人之后才发现地板上有快砖松了,不跳一段把它踩下去桌子就不平,影响反射角度。
可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无法复现了!即使用弓粟生前的桌子,吃她最喜欢的棘轮果酱抹熊肉面包,开始实验前哼一段她老家的歌(因为这个她母星的文化宣传直接起死回生),也无法再复现。
可是实验成果摆在那里!灵肉的养殖已经遍布数百个行星,社会学家借此进行大型社会实验,生物学家拥有了最好用的**材料,富人甚至能堂而皇之的携带灵肉奴隶而不被苛责。弓粟的研究成果不可能是假的。
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哲学家一夜之间从虚无监狱出狱,神学家忽然又有了用武之地。难道弓粟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她获得了神的垂青,创造灵肉是为了提高人类的福祉?为了某个即将到来的灾难?为了提醒智慧生物自己的渺小,特意创造出来的地上神迹?
一切的答案都将在此刻得到解答,它们的上帝近在咫尺。几百年不曾开放的弓粟电子意识模型站在电脑屏幕后,报菜名一般播报着所有人不愿回首的历史。但这某种意义上正是对它们过往的鞭策。
憎恨她的人破口大骂,崇敬她的人顶礼膜拜,这些都无法改变她目前只是个人工智障的事实。她还在输出,输出到灵肉们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马英妹终于从文印室昂首挺胸地归来,途中还帮三个学生请了假,谎称拉她们去批生物卷子。
她推开门,看到一屋子猫猫狗狗熊熊鸟鸟猪猪,动物毛满天飞。
喝着奶茶的学生冲她遥遥举杯:“老师,接受现实吧!外星人就长这样!”
马英妹沉默半晌,把手里拎着的那张A4纸扔在地上:“我缓缓。”
宋悦馨和皇后没能修好打印机,这和她们社会经验的缺乏息息相关。任何一个工作过的人,只要和打印机有所接触,学会的第一个技能必然是打开打印机盖,抽出卡住的纸。
马英妹简简单单一个动作,打印机顿时恢复原状,吐了一个下午纸的打印机终于得以歇息。她拿着那张犹带余温的纸张,无法辨认出上面的语言,于是她拿回来给谷神看看。
“是密钥!你等一下,我给她输进去,不然她就在这个程序里死循环了。”
谷神跑到电脑屏幕旁边,用一种口音奇怪的语言,叽里咕噜地把密钥念出来。当它念出最后一个音,弓粟的卡帧现象有所缓解,过了几秒,她终于可以停止播报黑历史。这让在场所有生物包括她本人都松了一口气。
率先回神的是安宁。她轻轻颔首,向它们的造物主致意:“您好,弓粟女士。我们的相见真是一场奇迹。”
弓粟低垂眼睛,薄薄的眼皮下能看到转动的眼珠,从她肩部轻微的抖动,能感觉到她在屏幕之外不安地摆弄自己的手指:“您也知道,真正的弓粟已经死去,我是千年前的电子意识模型,系统落后到可以兼容爬行文明的设备。你们想问的问题,玛丽基金会肯定询问过无数次。”
“没关系。”安宁深吸一口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针刺般的感觉浮在脑中,让她的双腿像站在虚空中。她相信在场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紧张,整个族群的终极问题就在几秒后的声波里,它们的命运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等待着琴弓奏出乐章。
她问出了那个亘古回荡的问题:“我们诞生的意义是什么?”
弓粟说:“我不知道。”
“那您又是如何创造出我们的?”
“神迹。”弓粟笃定,“那是一个神迹。我没有任何造物的决心,灵肉的诞生是一个完全的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步骤出了问题,意识只是那么诞生了。同样的实验步骤在有些动物身上可以复现,有些动物不可以,我无法操控它,我甚至不知道它和脑容量是否有关系。就像喜鹊、裂唇鱼和我母星的山林熊可以通过镜子测试,而猫、狗和一岁左右的人类孩童却不可以。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地质浪漫团的成员没有哭泣,没有痛骂,它们看着这个使它们被奴役千年的女人,这个给了它们意识的女人。这个女人此刻如同普通人一样死去,如同普通人一样迷茫,如同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信仰。她之上还有其他的神明,意识仍旧是黑箱里的魔术。
它们一时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痛苦,遗憾与真相失之交臂还是庆幸自己永远不会有直面真相的那一天。它们只是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普通的人类。
安宁感到胸腔里的力道一泄,像树木死去后根系下的土壤。失去了树根的禁锢,也脱离了根系的抓力,它似乎必然走向移动的路途。
“恕我冒犯。”弓粟轻声细语,“您叫安宁,是吗?”
“……我是。”
“您是……抱歉,您至少外表是人类,为什么如此关心灵肉的问题呢?”
安宁皱起眉,露出一个隐含希望,但略显悲伤的笑容:“我是变形怪,本体其实是一团肉块。我的消化功能很奇特,可以吞噬生物,然后分解它们体内的元素并重组。只要符合自然规律,我可以变成鸟、鲸鱼、狗,甚至各种生物的嵌合体。这具人类的身躯只是我的一个形态而已。
我们变形怪究竟是原生生物,还是生物实验的结果,在学界一直没有定论,但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直认为我们是碳基生物为了适应极端环境的最终形态,是您生物实验的最终产物。您对我们种族有印象吗?”
地质浪漫团中,一只颈部有蓝色羽毛的短羽鸟振翅飞上马英妹的办公椅:“弓粟女士!我是蓝喉鸠,可以潜水、行走和飞行,你还记得我吗?”
智神拼命踮起脚举手:“我!我!我们挖土能力超强,还有裸鼹鼠这种不会衰老的种族!我们才是最好的种族!”
几只猫猫狗狗没时间自夸,它们已经在地上扭打起来,用脚踹,用牙咬,用爪子抓挠,潜台词还是:我们才是最优秀的种族!
基督教中上帝照自己的样貌制造了人类,女娲按照自己的模样用泥巴捏出人类,玛雅神话中的神明用玉米创造出自己最满意的一代、也就是如今的人类。神学家形而上从精神,形而下从眼睛的结构,不断论证上帝对人类的宠爱。宇宙中的宗教大抵也是如此。
凡人们为自己成为智慧生物,而非任人宰割的牲畜而颇为喜悦,将其称作上帝的恩宠。
可是,可是。
倘若上帝真有神智,祂的偏爱朝向其他生物,我们又要怎么办呢?
电子意识模型参考的是弓粟77岁时的样貌,她的脸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几何形,常年的熬夜、压力和焦虑令她的眼下有烙印般的阴影,她的血管,棕色的血管,和脖子下凸起的筋脉,像是忧郁在她体内寄生。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弓粟说,“我做生物实验,一开始只是为了改变我母星伯莱的养殖业。我们以熊的养殖而出名,我想创造出更适合饲养、肉质更好、体型更小的白熊。当时我正在和实验室里的同学竞争研究员的名额,所以加快了实验进度。然后,一头有意识的美拉熊就这么出现了……”
弓粟正是因为参透了这些,才感到痛苦。她陡然意识到,上帝可能随手造就了人类,然后就将其丢弃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人类可能只是上帝顺手创造,然后随意丢开的东西罢了。这里面没有精妙的计算和大爱,有的只是岗位竞争。
前身是哼唱大蜘蛛的美拉熊缓缓踱到电脑屏幕前。它作为上帝的宠儿,造物主最爱的孩子,双腿直立搭上桌面,用额头轻蹭弓粟的图像,像是孩子向母亲乞求关注。
弓粟呆若木鸡,泪悬一线。
安宁沉默良久,然后抱起自己的小狗,向弓粟欠身示意。而后走到三位高中生面前,向她们伸出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隐约感觉动物袭击学校后能上个自习课的刘征兰笑眯眯的,抬手跟她握了握,“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要和谷神姐妹商量一下,要不要离开,然后继续地球的地质探索。”安宁淡淡地说,“虽然我们的诞生之谜解决了,但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谜题呢!第二文明的毁灭,空想文明的诞生。生物的进化和覆灭,我们想知道的还多着呢!”
她的神情里已经没有了初见弓粟的那种迷幻的欣喜,看起来更像是个精力充沛的普通人,正投身自己喜爱的事业,随时准备吹响前进的号角。
“你们会带走弓粟吗?”马英妹问。
“不会。她是玛丽基金会的财产,我们和玛丽基金会……关系并不好。”
马英妹松了一口气。
安宁朝她们眨眨眼睛:“如有考古或者其他方面的发现,可以找我们。我们先走了。”
一群小动物乌泱乌泱地从窗户爬出去。大家看起来都很失落,连刘征兰和律易棋站在窗口挨个摸它们都没有反应。看起来存在主义将伴随它们很长一段时间。
临走前,谷神朝它们勾了勾手指:“噗呲噗呲,人类,过来。”
几个人类蹲成一圈,把它围在中间。谷神特意避开马英妹,跟颜阎说了什么。颜阎狐疑:“保真?”
谷神举起爪子:“假的我被美拉熊吃。”
律易棋和她对视一眼,互相一点头,然后律易棋捏着它回了莫妮卡杂货店。
弓粟听说自己不会被遣送回玛丽基金会,望着马英妹,启唇欲言。马英妹说你要是敢煽情我把你砸了,弓粟问一句都不行吗。马英妹说一个字都不行,弓粟道,那就没话了。
“你这么强啊。”马英妹一边捡地上的试卷一边跟她聊天,“造物主啊你,我还以为你就是个普通信教的。”
“我不是造物主……我只是承接了这项光荣的使命。灵肉的诞生是彻头彻尾的巧合,而这巧合,恰好证明了神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每时每刻。”
“你来地球也是神安排的?”
“当然。”
“当然你个头啊!你是自己长腿来的,和神有啥关系。”
“这正是我想问的。”弓粟让美拉熊帮着扫地,“英妹,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你帮你们班同学做简易模型吗?”
“为什么?”
“因为我对她们很好奇。这两个人,一个想虐待动物而不自知,一个自私自利却会救下鼹鼠。我很好奇她们是怎么想的。我之所以能够逃离,是在真正的弓粟死后,和我竞争岗位的同事悄悄为我设计了一条电子通路,只要我愿意,就可以与连接其他电脑,实现逃逸。而我的确通过这条道路,逃到了都兰联合在太阳系的停机坪,然后搭乘一条监视信号逃到了榕城。
此举没有任何利益可言,她声称是不能忍受一个意识被囚禁。可我和她关系相当紧张,她甚至替换过我的实验成果,我不理解她此时没有任何回报的行为,所以才愿意搭建简易的模型。
现在,你和你的学生们能回答我吗?我的同事,你们的同学,你的学生,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呢?”
马英妹没有说话。笑话,她要是知道还能离婚吗。
刘征兰紧蹙眉头,思索良久,最终说,我不知道。
三个人各回各班。回去的时候张燕之焦头烂额,看到她俩就来气:“还溜达呢?宋悦馨带手机被发现了,在办公室挨批呢。”
刘征兰问:“她在办公室挨批关我们什么事?”
“老师打电话给她家长。结果你也知道的,她和她家长一脉相承,须溜拍马一把好手,现在她家长把老师给哄好了。”
“这不挺好的。”
“好个啥啊。”张燕之看谁都不顺眼,路过个扫把她都得踢一脚,“她家长到处供人,哪些坏学生跟他们闺女关系好带坏他们小孩,哪些男生成天找他们闺女玩疑似早恋,全给供出来了!宋悦馨咋啥都跟她家长说!现在好了,她倒是出狱了,现在班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进去,半个班都没人了!我看快到我了,你俩也悠着点吧!”
张燕之说完就拿自己管着的一体机投影仪钥匙,尝试帮其他人一起把手机藏在投影仪里。她前脚刚走,柳令全后脚就来了,她抛出一个飞吻,甜腻腻道:“她可没出卖班上的社会人和孟含靓女士,因为社会人真的会打她。而孟女士有钱。”
刘征兰和康烁影立刻扑向自己座位,一个使劲儿把课外书装袋准备运往颜阎班上,一个发了疯似的找位子藏手机。收拾期间,刘征兰忽然顿悟。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康烁影一转身从挂在桌边的收纳袋里刨出蓝牙耳机,“算了我不想听,你快干活吧。”
刘征兰把课外书全运到四班让颜阎代为保管。交接途中,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说不定,宋悦馨不是坏。她只是学习自己的家长。因为她觉得人都是这样的,她难以想象一段利益交换不存在的关系,所以她出卖别人,也接受别人会出卖她。
但是宋悦馨……也许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她愿意在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后继续和我相处,还给了我风险预防,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了,更多的她想象不到。就像皇后不是存心要伤害动物,她只是没有思考,不曾想象行为的后果。
颜阎吸着奶茶,真诚地说:“好恐怖。我没法理解。但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
“对。这就是为什么弓粟的同事会给她建立电子通道。”刘征兰和她干了个杯,“因为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路过此地的商博良用微妙的眼神打量着她们的奶茶:“谁给的?”
“校外的。”颜阎把吸管抽出来:“喝吗?”
“是不是一个成年男的,拎着三杯奶茶?”
“昂。”
“他直接来我们班敲门问你在哪来着。”商博良发出嫉妒的感叹,“谁啊他?”
“哦。”颜阎潇洒地吸了一大口奶茶,“我朋友。”
认识校外朋友在高中生里特别酷,即使对方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校外耶,成年人耶。
目击了寻人全过程,正在听墙角的同学们齐声发出了“哇”的感叹。
颜阎很拉风地一扭头,带着刘征兰的收纳袋回座位了。当晚回家就给律易棋发消息:“下次还送进学校,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