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晚暮眼睫微颤,唇边的笑意一敛,迟疑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望向身后的人。
熟悉的金框眼镜,沉静温润的面容,神情斯文有礼。
一别经年,那个人的样貌几乎没有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俊俏。
然而庄晚暮看着他,却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
……他做了反叛军和正规军的双面间谍,进系统后又成为了地下四的主宰者,把新人当小白鼠来测试武器,现在又不择手段地阻止其他人离开这里。
就好像那张温润的面孔只是一层伪装,只是为了掩盖住疯狂阴暗的本心。
但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庄晚暮第一次见唐沉,是在跟着洛沅学了一段时间后,在老师家门前偶然看到了他。
那时的庄晚暮已经长成了乖巧文静的少女,洛沅知道这孩子勤奋又省心,要事缠身时就给她留些自学的作业,而她会听话地坐在桌前专心读书。
那天,碰巧凌璟舟和洛沅外出,小凌苋领着一帮小弟爬上爬下去了,一向热闹的老师家里终于没了人,清净下来。
午后阳光格外好,庄晚暮搬了把小木椅,索性坐在了露天阳台上,闻着院里飘来的花香继续读书。
而唐沉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主人们不在家,通讯已暂时关闭,十分抱歉!……主人们不在家,通讯已暂时关闭,十分抱歉——”
楼下传来玄武的声音,庄晚暮抬眸望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俊俏身影站在老师家门口,对着重复同一句话的玄武轻叹了口气,像是有点不知所措。
庄晚暮迟疑片刻,放下手里的书,从木栏杆后探出身:
“……是来找洛沅老师吗?”
白衣少年怔了一下,抬起头,露出金边细框眼镜,循着她的方向往隔壁的楼上看过来。
阳光流淌在少女的发丝上,将她脸庞柔软的绒毛都镀上了淡金色,而她又穿了一身鹅黄的长裙,整个人都像在闪闪发光。
“……是的。”他略微一顿,听见自己说,“老师不在家么?”
听到他也喊洛沅“老师”,庄晚暮秀丽的眼眸一弯,好心道:“老师最近很忙,可能会比较晚回来——你要不要先来我家歇一下脚?”
那天庄晚暮家里也没人,于是就把吃了“闭门羹”的少年带到了自己家的客厅,顺手把自己亲手做的小甜点拿出来招待客人,摆了两盘可口的饼干和蛋糕。
白衣少年礼貌地谢过她,本想象征性地只吃一口,结果被她的手艺惊艳到了,第一次没克制住自己,把那一盘甜点全吃完了。
在佑川,第一次登门拜访就把主人家的甜点吃完是很不礼貌的体现。他原本一向很注重礼节,这次却不知道为何忘了个彻底,狼吞虎咽完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几乎有些懊恼了。
他呆了一瞬,硬生生放下伸向第二盘蛋挞的手,连忙解释:“那个,我刚从星际港口下来,一路上没怎么吃东西,真是——”
庄晚暮却笑起来。
她眉眼生得小巧秀气,此时点缀上了真心实意的喜悦,欢欣地问:“好吃么?”
“……好吃。”
“那就好。”她笑道,“小苋怕蛀牙,吃不了蛋糕。但我烤了好多呢,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多带点走,好么?”
白衣少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无措地看着她,一时没接上话。
在佑川星上,他从没见过这样明媚又真诚的人。
大多数人都在勾心斗角,每个人恨不得长出针眼一样多的心思,偏偏还要在明面上装出一副上等人做派,交往间的语言、行为规定简直可以出一本词典厚的书。
他的心跳忽地变得很奇怪,不知道是由于排异这种“异类的交际方式”,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开始悸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匆忙转移了话题,下意识又戴上在佑川时养成的温和面具,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狼狈。
老师很快就回来了,带着点歉意把他领了回去,顺手介绍他们认识了一下:
“小庄,辛苦你帮老师招待了一下——这是刚从联合学院毕业的唐沉,现在在方舟科研所工作,是我以前的学生。别看他已经工作了,其实他跳级太多,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呢。”
庄晚暮顿了一下,有点被少年金光闪闪的履历惊到,想开口再打声招呼,却不知道该唤他什么了。
“我听晚暮说,她的理想也是当一名科学家,并且跟着您学了一段时间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她的窘境,唐沉很和气地接过话,“这么说的话,晚暮就是我的小师妹了,今天多有打扰,真是抱歉。”
——小师妹么?
方才在聊天时,对方并没有嘲笑她的梦想,而是鼓励她好好跟着老师学习,还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问他,留了自己的通讯号码。
庄晚暮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可以和从首都星上遥不可及的天才少年在同一个师门下,还能得到对方的认可。
因此她听到这个称呼时,眼睛竟然泛上了一点酸意,匆忙垂下眼,仓促道:
“……师兄好。”
她并不清楚,那时的洛沅实际上已经被方舟研究院除名了。佑□□遍人情冷淡,就连洛沅以前教过的学生都在力图与她划清界限,因此肯跨越星系来探望她的并不多。
除了唐沉。
从那以后,唐沉来拜访的次数愈发多。
有时赶上洛沅不在家,庄晚暮就请他来自己家里,顺便拿着不好叨扰老师的问题来请教他。一来二去,唐沉倒是成了她的小导师,已然养出帮她答疑解惑的习惯,甚至会拿一些非保密的图纸来给她看,讲得细心极了。
学习时间结束后,他们还会坐在露天阳台上,再聊一聊近况。
唐沉会挑一些佑川的奇闻趣事讲给她听,他说话风趣,很擅长讲故事,总是逗得她不断发笑。一直到太阳逐渐西沉,她嘴角的弧度却依旧高悬,不曾沉入地平线。
她父母回家一向很晚,唐沉大多数时候还会陪她一起吃个晚饭。晚饭后,他们站回露台,安静地观赏辽阔又浩瀚的星空。
仰望星空时难免会提到理想,庄晚暮依着栏杆,着迷地盯着夜幕上闪亮的星星,轻声问:“师兄,你为什么选了这个专业,也是因为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唐沉顿了一下,眼里像是闪过一点奇特的神色,随即若无其事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的,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科技是一把双刃剑,不均衡的发展只会让少部分人享有权力,而大多数人始终被压迫和利用。”
他说:“我会努力,让三大星系里的所有人都能享有自由和平等,我永远也不会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剥削者。”
……
年少时的信念和宣言依旧缭绕在耳,却已物是人非,彻底地变了调。
红墙边,庄晚暮站在原地望着他,神色很平静,却依旧无法把这个男人与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对应起来。
她性格文静淡然,即使在这时也说不出过分的话,连诸如“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一类戳人心窝的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客观地感叹了一句:
“师兄,我有点认不出你了。”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出来,这是一句温和的责怪。
唐沉更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微微一颤,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了一段,却顾不上用手去扶。
真到了被迫把恶劣一面完完全全袒露在她面前的这一刻,他自嘲地想,他最怕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尝试去拙劣地解释,索性直接承认:
“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没有变过。以前说的那些信念也好,理想也好……都是骗你的。”
佑川是一个盛大的名利场,空气里飘满了利欲熏心的香气,就连一朵无欲无求的野花都长不出来,又怎么可能养出一个与众不同、独自清醒的大善人呢?
那次被问到想成为科学家的理由时,唐沉出神片刻,险些把事实不小心说出来——在方舟科研所的工作经历能够为他的履历镀金,极其有利于仕途,待满一年完成重大项目后可以平步青云,直入联邦中枢。
但是这话肯定不会是庄晚暮期待的回答。
相处久了,他知道庄晚暮有一颗纯净美好到罕见的心,衬得他相形见绌,只好套上一层与之匹配的外壳作为伪装,以遮住丑恶,才能讨到一点她的赞许和仰慕。
就连他当时去探望老师,看似是念旧情,实际只是因为实验遇到了问题,无人能解决,只好暗自来请教洛沅,请求帮助。
然而他给自己套上的那层美好外壳再怎么真,也还是拙劣得很,无法融入血肉,总有被揭去的一天。
庄晚暮静静地听完,神情平静如常,反应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大,只是道:“原来是这样。”
温和的假面终于得以卸掉,唐沉深深地望着她,神情苍白,从眉心到下颌都紧绷着,透露出一股无力。
庄晚暮轻叹一口气:“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你怎么想,但你以前的确为科研所做了很多,也为我……做了很多。”
“我知道你那时也很忙,但还是定期会来指导我,把新出版的书送给我看,还把一些小型机甲带过来,我一直很感谢你。”
“师兄。”她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以前已经足够幸运了,上天让我遇到了老师和小苋,还有你。”
像是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告别的含义,唐沉眼底乍然燃起偏执的暗色,大步往前走,连声音都开始发颤:“晚暮,你听我说,我会留在这里一直陪你,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不待他说完,庄晚暮身形一闪。
她移动的速度快得像闪电,其他人还没看清她的动作,鹅黄色的身影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墙边,伸手按上了那堵特殊的红墙。
“别过来,师兄。”她轻轻道,“我现在是精神体的形态,拥有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如果你再往前迈一步,我就会按下去——那样系统里的世界就会彻底崩塌,我们只能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