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姜南蕴忽然就醒了。
闹钟还没响,她迷蒙一阵,五感才如梦初觉,感觉到了鬓边的泪渍。眨巴眨巴眼睛,姜南蕴又缓了一会儿,才用手心擦擦脸,将闹钟提前关掉后,起身去梳洗。
最后一天录制,大家都有些散漫,上了妆造后,也没什么事,就坐在院子里聊闲天。
临近中午做饭,姜南蕴和温千颖要一起去摘菜,出发前,夏妍手里提着几样特产,直接莽进了录制现场。
院门被推开的刹那,众人疑惑的目光纷纷射向她。夏妍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她视死如归般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放,看向姜南蕴,说:“姐姐,我找你。你能不能......出,出来一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弄得面面相觑。温千颖更是站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以为她惹了什么事,欺负了人家小女孩。
姜南蕴见过她几次,虽有些奇怪她会来找自己,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看向温千颖,示意眼下的情况,结果招来对方一记隐晦的白眼。
不过温千颖很快注意到冲她们转过来的镜头。她又一秒变脸,很理解般说:“那小姜你先去处理私事吧,摘菜不急,我等你一会儿好了。”
“......”
姜南蕴跟着夏妍出了小屋,随便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停下。
女孩捏着指尖绕啊绕,吞吞吐吐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姐姐,你能不能资助沈随?”
姜南蕴愣了愣,看向她。
夏妍被她盯得不自在,又垂下了头。
其实她昨天跑出去后,并没有走远。沈随和这位姐姐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昨天一整晚,她的脑子都很乱。不知道沈随怎么会认识明星,也不知道沈随为什么不肯接受她的帮助。反倒沈随最后那句话,被她没半小时就忽略了个彻底。
夏妍想不通就不再想了,她现在就只想再帮帮沈随。
她于是再次抬头,肯定道:“沈随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不会来找你的。”
像是为了证明这点,夏妍说了很多有关于沈随的事。
她是六年级时转学来的,那时候的沈随因为发育的比较晚,经常会被体型比较大的孩子欺负。没朋友,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田埂上,或者陪父母农忙。
小沈随并不爱搭理人,是后来她妈妈实在看不过眼,帮忙教训了那帮人,她才渐渐能够靠近他。
他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性格,就算痛极了,人也是沉默的。
可就是看起来那样瘦弱单薄,好像随便谁都能将他一下按进泥里的身子,却又好像潜藏了巨大的能量,教他撑住了所有苦痛折磨。
只是这一次,他终于承受不住了,她知道。
夏妍鼻头涌上酸气,眼睛也红了,说话明明都哽了好几次,却还在努力说服姜南蕴:“沈随他很聪明的。一直是我们学校的年级前三,每次模考的成绩也都很好,不用您太费心的。所以能不能......”
姜南蕴默了半响。面对这样一份心意,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却也怕再耽误下去,午餐要因为她而晚点。于是她终是说:“你先回去,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夏妍有些不肯。
姜南蕴于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帮你把你带来的东西拿出来,你带回去。”她肯定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
夏妍咬了会儿嘴唇,没再说话了。
等姜南蕴解决完这件事,温千颖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这期的嘉宾来的不少,摄像有些不够用,她们便只戴了两个GoPro出门。
两人终于往菜地走去,到地方之后,温千颖指挥着姜南蕴去更远、淤泥也更多的地方摘菜,她自己则在马路边边象征性地摘。
温千颖录过不少综艺,知道平分在单人身上的时长是有限的,所以很多时候,只需要留几个镜头,足够节目组剪辑就行。
最后一天,姜南蕴不太想再扯乱子,也觉得没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她于是没多说什么,兀自朝里走。
摘了有一会儿,温千颖忽然很惊地出声:“姜南蕴!”
姜南蕴转头。
温千颖叫了她,又不说话,就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半晌,温千颖才闪烁其词,说:“没,没什么。”
姜南蕴于是不管她了,打算再摘点豇豆就打道回府。
这期间,温千颖就呆愣愣地看着她,眼底情绪莫名。直到一道身影手里捏着根树枝,朝姜南蕴快速靠近。然后抓准时机,往她身后的菜地某处一戳一挑。
一条菜花蛇就这么挂在了树枝上!
而此时的姜南蕴为了摘到不那么老的豇豆,正对着藤架挑挑拣拣。听到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也只以为是一阵风从她背后刮过,对身后的危险全然无所察觉。
沈随眼睛直直与温千颖对上,眼神凌厉,根本不像这种小破村子里的小孩。
温千颖心猛地一缩,不想承认被这么个乡里别给吓到了。她反应一秒,顿时怒气腾腾地瞪了回去!
然而下一刻,当她看到对方做了个什么样的动作的时候,眼神在顷刻间变得惊惧万分。
这个乡里别竟然扬了扬树枝,起势要把枝上的蛇往她的方向甩!
温千颖被吓得忍不住尖叫出声。姜南蕴也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温千颖。
于此同时,沈随把树枝和蛇都远远给甩飞了出去。是和她们相反的方向。
这声动静不小,姜南蕴终于听到了,循声看去,却只见沈随离开的背影。远处好像还有个大伯在等他。
事情不过发生在短短十几秒之间,姜南蕴并不知晓温千颖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不过她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主动去安慰温千颖。
想着菜也摘得差不多了,索性她就跟温千颖一起回小屋了。
......
沈山不知道沈随忽然去干嘛了,见他回来,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娃儿你想好咯,要把这几块田都承包给我?”
“......嗯。”沈随要点头的瞬间,停顿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沈茂自从去打工之后,他家的几块田其实都已经处于半荒废的状态,明天,他就要离开这儿,不如将这些地都承包给沈山。
说是承包,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些田一旦沈山经手,就相当于是卖给他了。
沈山是沈随二伯,对于他家的这些情况也很是感慨。
他跟沈茂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两人自不是没有半点情分。也曾动过想要养了沈随的念头,左右不过再几年时光,娃儿到时也能养活自己了。只是他家婆娘死活不让,他也没得办法。
沈山眼里闪过一丝动容,嚅了嚅嘴,到底没再说些虚话,只在算钱的时候,多给了沈随二百。
......
记录下最后一个告别的镜头,姜南蕴的首次慢综生涯也随之告一段落。
大家都走了,姜南蕴原本订的也是下午的机票,却在临出发之前,把航班改签到了晚上。
接着她走出小屋,扣响了沈随家的门。
第一遍,屋内无声。又敲一遍:“沈随?”
“......”
屋内传来桌椅大幅移动的声音,脚步声也很快靠近了。
没多久,门被打开。
屋外阳光霎时间疯一般挤进屋内,耀亮了满室昏暗。
同一时刻,开门那人也被这强烈光线刺得阵阵眩晕。他猛地闭上眼,缓了好几秒,终于半眯开眼,看向来人。
沈随恍惚一下,心底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些自欺的想法,只是很快,又被他否定。他往墙角的阴影里躲了躲,试图甩掉这种晕眩,一双乌黑眼眸却很诚实地一直盯着姜南蕴。
正如他在注视她,她也正在观察着他。
姜南蕴发现沈随这段时间竟白了许多,仅管这种白,看上去更接近于惨白。头发也长了许多,额前的刘海微微盖住眼睛,眼睑泛红,显得人又恹又沉郁。
他手里还捏着一只黑色书包,拉链半开,里头没装书,倒是放了些衣物,应是她来之前,他在收拾东西。
很长时间,他们一人站定艳阳之下,一人隐匿灰暗其中,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姜南蕴对他浅浅一笑,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沈随沉默地让开半步,姜南蕴于是走了进去。
眼神稍带而过,室内便一览无遗。
姜南蕴没多瞟其他东西,目光反而被桌上的东西所吸引。
那是一堆钱,很多,有零有整。一部分被叠好,整齐地放在一边;还有一部分很乱的堆在一块儿,还没被捋开。
有些钱上有反光,应是纸币在经手时被他人撕毁过,后来又用透明胶带将钱给粘了回去,重新流通。
沈随看见她在看什么,下意识快步过去,一把用书包盖住那堆皱巴巴的钞票。
目光交错之间,他察觉到她的惊征。呼吸停了两秒,他视线下移,聚焦在自己那节因攥紧书包肩带而泛白的指骨上。惊觉行为过激,一瞬间,他好似连同心脏都被攥紧了。
沈随很轻地眨眨眼,才缓而慢地松开了手,欲盖弥彰道:“我不是怕你拿。”
他没意识到这样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他正在被很怪的心理所支配,下意识的,不想让她看见那样旧......又破的钱。
姜南蕴理解他的窘迫,忽而干咳两下,问:“家里有水吗?好像有点渴。”
“......”沈随喉结动了动,闷声道:“只有凉白开。”
姜南蕴自是答应:“凉白开也行。”
沈随去倒水,才发现这些年家里没外人来,许久没备纸杯了。犹豫一下,他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碗,挤了一泵洗洁精,仔仔细细将碗冲洗一遍,才给她倒上水。
姜南蕴全程注意着他这些举动,在他把水递过来时,很轻地叹了口气,才不动声色地接过水。
沈随心莫名松快了点,只是转瞬,复又沉重。
趁她喝水的功夫,他拐进卧室拿了本书出来,正好她放下碗,他便把书递了过去。是姜南蕴送他的那本五三。
沈随状似轻松,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现在我用不到它了。”
姜南蕴这次没接过,直接了当地问他:“你准备不读书了?”
“......”
因她这句话,明明知道毫无道理,沈随仍不可避免地对她生出一点怨气。却在下一刻,又因为这种心情,对自己憎厌至极。
心被这种不可理喻而灼烧,痛得他自觉面容扭曲。他尽力平复,半晌,才说:“我没钱了。”
不是不想读书,而是他,没得读了。
沈随固执地要把五三递还给她,像要以此杜绝所有的死灰复燃。
姜南蕴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今早做的那个梦。
在梦里,自己高一刚开学,父亲姜胜平因为是货车司机的缘故,便开着货车送她和行李去学校。
货车的轰隆声很响,到校门口时,她能感知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却并没因此觉得丢脸,反而很开心的跟父亲挥手说再见。
可是当她笑着同父亲道别时,画面猛然一转,世界被朦胧的烟雨所包裹。
那是一个雾天,父亲接了批急件,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上了货车。
车尾大灯亮起,红光闪烁几息,驶进雾中,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甚至来不及为此而哭泣,紧接着,梦里的场景又来到学校。
因为家里的变故,她从学校办理了休学。
离开学校时,用的同样是一辆货车,是搬家公司的货车,司机也从父亲变成了陌生的人。
那个时候,她和母亲被人追债,已经没办法再住原先的房子,家里也没钱再供她读书。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暂且离开这座城市,寻求别的出路。
那个时候,她曾天真地想过,等把钱还上了,她还能再回学校,继续她的学业。却没想过,原来命运的滚轮只会往前,是没有回头路的......
思绪回拢,姜南蕴又去看他手中的五三。
自己当初决定把它买下来送给他,不就是存了要拉他一把的心思吗?
“你要跟我走吗?”她不再做他想,也不管是不是头脑发热。
沈随心头一震,愣着没有说话。
看着他的眼睛,姜南蕴深吸一口气,扬唇再问一遍:“你还愿意,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