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是略显潮湿的房间内正立在桌子上运作的老旧电风扇发出的声音。
嗒嗒嗒。是有人跑进来的声音。
乐梅手拿着一把蒲扇,好像没有骨头似的瘫在那把长椅上,听见声音,咳嗽了几声,歪头朝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朝自己跑过来,她没有动,而是扭过脸去。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她不过四十岁,已老得吓人。
不远处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年轻时候的乐梅,她挽着身旁的男人,眉眼间灵动明媚,笑靥如花。
乐园背着书包跑来,热得满头大汗,见女人并没有理会自己,她舔了舔嘴唇,放下书包,并从口袋里拿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外层的塑料袋一解开,烤鸭的香气便瞬间弥漫在空中。
乐梅有些粗俗地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循着味道直起身子来,见来源于乐园怀里的东西,她夺过去,拆开一看,里面正躺着一只色泽金黄的烤鸭。
“哪儿来的?你偷的?”乐梅神色一凛,盯着她。
乐园慌忙摇摇头,被热红了的脸上透出几分狡黠与期待,她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道:“是我的作文拿了奖。”她一边说一边将口袋里的一小沓现金拿出来,乖乖递过去。
女人面露怀疑,看了看钱又看了看乐园,语气冷漠而伤人:“你还有这个本事?”
没理会乐园眼里的黯淡,她站起身来,那钱锁进了后面的柜子里。随后又坐下,拆了只鸭腿吃了几口便放下,好似胃口不佳。抬头见乐园猛咽口水的模样,指着面前剩下的大半,说道:“你吃吧~我出去玩一把。”
她潇洒起身,从柜子里取了几张红票子,要走,却又转过身来,把里面的钱都拿出来了。乐园看着她的举动,忙叫住她,她跑到不耐烦的女人腿边,仰着脸,怕女人生气,语气乖巧:“妈妈,这周的生活费,不太够了。”
乐梅皱着眉,不情不愿抽出一张,塞给她便出了门。
嘎吱嘎吱,风扇还在响动。乐园瞧着桌上的烤鸭,飞快眨眨眼,熟练地收拾起来,弯下腰时,两滴眼泪啪嗒掉进里面,消失不见了。
一直到深夜,乐梅都还没回来。乐园没睡,她待在狭小的房间里,忙着写作业,都是别人的作业,她写一份,就有钱赚。终于把最后一份写完,她打了个哈欠,蜷缩在墙角,望向窗外,天上挂着好大一弯月亮。乐园歪着脑袋看得入迷。
突然想到什么,乐园赤着脚跑到书包旁,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来,她小心翼翼拿着,这是陈老师给她的,是这次作文大赛其他年龄组别的获奖作品的复印件。陈老师很照顾她,要是没有她,自己这次估计没有参赛的机会。
她看得很认真,尽管里面有很多字词对她来说很陌生。她嗅着纸张上的油墨气息,满足地闭上眼。又换了一份,复印件上的字体俊秀端庄,乐园抬头,看着文章作者处标注的名字,是与正文风格截然不同的飘逸。
俞,俞贺慈。乐园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口中不知不觉将名字念了出来。
正读着,门口传来动静。乐园慌忙跑出去,只见喝醉了的乐梅走得歪七扭八,险些要摔倒,乐园迎上去,艰难将人扶着,无奈太过瘦弱,两人最终一起摔在地上,乐园的小臂不甚被撞伤,她吃痛一声,却见旁边的女人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乐园睁大眼,不停晃动着乐梅瘦长的身子。
乐梅闭着眼,不耐地伸出手来将身旁的人一把推开。昏黄的光打在乐梅脸上,她泛红的眼睛里已经黯淡无神,直勾勾盯着那圈光晕周围飞舞着的飞虫,她猛地看向身侧的乐园,那眼神复杂,恨中夹杂着别的。
她伸手紧紧扯住了乐园细瘦的胳膊,按住乐园被撞青紫的位置,按得生疼也不放,她紧盯着乐园,睁大的眼睛显得可怖,声音发狠:“你记住,你记住,没人会永远爱你,什么承诺都不可靠,你得靠自己,否则你会和我一样下场!乐园,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这话她已说过无数遍,但乐园还是被吓得发抖,她不敢哭出声来,一双澄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泪光,迷茫又恐惧地点头:“听见了妈妈,妈妈你别生气,我听见了。”
听她应答,乐梅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她皱着眉,神情痛苦,一手捂着腹部位置,剧烈咳嗽几声,乐园递过来的水被她摔到地上,她跑进卫生间,直到乐园等不下去,回房睡觉后,都还没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乐园起来买早饭,回来时发现乐梅并不在家,将早饭热在锅里,她留了张纸条,背上书包来到学校。
前两节课都是陈老师的课,乐园心情好了不少。她把那几张纸工工整整压在桌子上,听见上课铃响起,身着蓝色碎花裙的陈老师走进来,她落落大方又温柔和蔼,没有人不喜欢她。乐园看着她,思绪突然飘到昨晚。
她记得,妈妈很久以前,好久好久以前,也是像陈老师这样的。究竟为什么,她爱不爱她?是因为爸爸不见了吗?她好希望妈妈变回以前的样子。
想到这里,乐园忍不住低头吸了吸鼻子。
耳边突然有响声,乐园被吸引,抬起头来,只见讲台旁边的那台小电视机上正播着什么。
“同学们,大家安静下来,认真听,听完以后每个人都要写一篇观后感哈。”
陈老师向来喜欢给他们放一些纪录片或是演讲作为知识拓展,这也是乐园最喜欢的地方,她能看到好多不知道的东西,好像短暂地伸手摸到了那么广阔的世界。
神情淡漠的少年站在镜头下,尽管手中已经拿着演讲稿,但他应该已经记住每一句,每个字。姿态那样松弛而自信,说出的话好似唱歌般动听。乐园认真地听着,自己也时不时在纸上写着什么。
某个瞬间,她抬起头来看着电视,目光突然落在少年身后某个人身上,她眼睛睁大,呆愣地看着。那个人长得好像爸爸,像家里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是爸爸?乐园焦急地等待着放学,铃声一响,她便提着书包往外走,连同学问她替写作业的“生意”也被她抛在身后了。
她怀着激动又忙乱的心情,跑了许久,推开家门,连续叫了好几声妈妈,乐梅的声音才从门口传来。
乐园没发现女人神色中的倦怠。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瘦弱的身子迸发出好大的力量,扑进乐梅怀里,将女人撞得身体踉跄。
“干嘛?叫什么啊。”乐梅推开她,说话间伴随几声低低的咳嗽,她走到椅子上坐下。
乐园跑到桌边拿起照片,站在乐梅前,指着照片上的男人,眼睛亮亮的:“爸爸!妈妈,我在电视上看到爸爸了!我找到爸爸了,电视上的人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妈妈,我没有骗人,我真的看见——”
啪。
乐梅伸手打了她一巴掌。乐园的头歪到一边,笑容还僵滞在脸上。
她缓缓抬起头去看乐梅,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打她,她捂着脸,怕得往后退了退:“妈妈?”
“谁是你爸爸?”乐梅掐着她的肩膀不停晃动,越说越激动,神情癫狂,“他死了!我说过他死了你听不懂吗?!你和他一样,把我的一辈子毁了,你们都应该去死!”说到这里她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掐住了乐园的脖子,乐园被她压在地板上,乐梅跪在一旁,双眼通红,自言自语,“都去死,这样就解脱了......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一起死吧。”
“咳咳咳”乐园痛苦地挣扎起来,瘦弱的手臂无力地拍打着上方的女人,张大嘴无声叫着“妈妈”。
乐梅看着她,表情痛苦,却缓缓松开了手,她弯着腰将头靠在乐园随呼吸快速起伏的胸口,低声啜泣。乐园死里逃生,吓得不敢乱动。身上的女人哭嚎着,乐园第一次听她哭,哭得这么凄厉。
“妈妈,妈妈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以后都不提了,不提那个人了。”乐园抽噎着,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环抱在女人的后背,轻拍着。
乐梅的哭声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乐园还没来得及听见她要说什么,她便再次剧烈咳嗽,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乐园慌乱拍着她后背,只见眼前的女人嘴唇张了张。
“妈妈,你说什么啊?你大点声,我没听见......”
回应她的是乐梅吐在她下巴到胸口的血。铁锈的气息浓烈,还有几滴血溅落在乐园眼皮,她迟钝地眨了眨眼,乐梅不甘地盯着她。身体好似短线的风筝,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在地上,不省人事。
乐梅被乐园叫来的邻居一起送去了医院。
独身一人的小姑娘呆呆坐在长椅上,安静又乖巧,时不时抬头看向紧闭不远处的急诊室。
见大门被敞开,医生摘了口罩和手套出来,乐园忙跑着迎上去,轻轻扯着医生的裤腿,虽然在努力微笑,声音却发抖:“医生叔叔,我妈妈怎么样了?她没事吧?”
医生看着她,又看向她身后,蹲下身来问她:“你家里还有别人吗?你爸爸呢?叔叔有些事要和家里的大人谈。”
乐园摇摇头,她头发凌乱,眼圈泛红,是一路哭着过来,看上去好不可怜。又听医生这么说,已经有预感,本就轻轻抖动的嘴唇一瘪,带着哭腔又问了一遍:“我妈妈没事吗?”
医生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她的脑袋,摇摇头:“对不起,太晚了,叔叔没有办法救她。”
乐园看着他,不明白什么是太晚了。后来她才知道,乐梅很久以前便不舒服,现在才送医院,已经是肝癌晚期。
病房里,乐梅躺了很久才醒过来。乐园趴在她小腹处,无声掉着眼泪。听见女人醒来的声音,她慌忙把眼泪擦干。
“我,我在哪儿?”乐梅环视四周,见自己手上插着管子,她抿着唇,嘴里念叨着要走。
乐园按住她,摇着脑袋,语气坚定:“妈妈你生病了,要治好病我们才能走!”
乐梅冷冷盯着她,重新瘫倒在床上,轻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病。我没几天活头了,也早就不想活了,咳咳咳咳......”她死死攥着被角,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进耳边的头发里,“我就是不甘心,我心里恨。”
她转过脸来看着床边大哭起来的女儿。她的女儿。
“你怎么办呢,咳咳咳,乐园,”乐梅眼神幽怨又悲痛,她打量着小小的乐园,皱着眉,又俯身吐出一口血来,牙齿被血浸透,她抓着乐园的衣领摇晃,“你得靠自己,谁都不要相信,不要爱,别像我这样......”
乐园哭得止不住眼泪,她趴在乐梅怀里。乐梅久违地伸手抱着她,尽管手臂那样无力,抱得那样松。
“妈妈,我去找爸爸,让爸爸给你治病,我以后会报答他的,会还钱给他的。妈妈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乐梅盯着某处愣神,半晌,她让乐园去问护士要来纸笔,撑着身子艰难写下乐园生父的信息。
递给乐园,乐梅宛如被吹灭了的烛台,靠着一口气瘫在床边,见乐园接过纸,那只手垂落在床下,她伸着手想去摸一摸乐园满是泪痕的脸,可是太累,乐园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小声叫着妈妈。
乐梅嘴唇微弯,惨白的脸上浮现几分温柔,她抽回手,挥了挥,低声道:“去吧。”
“你等着我,妈妈,你等着我......”乐园抱着怀里的那张纸,咬咬牙,快步跑出医院。她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不断往前跑。纸上写着乐园生父的地址。
很久以前乐梅曾来找过他,不过两人并未见面。因为见到对方一家三口生活和睦,要强的乐梅伤心欲绝,发誓不要再见那个男人。
原来她的爸爸就在距离她那么近的地方。乐园怀着期望,期望爸爸跟她一起回来救妈妈。
跑到快要天黑,公交站已经没有车。乐园懊恼自己太过着急,忘记打车。事到如今她只有继续往前跑,她天真地抱着妈妈会好起来的想法,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休息。又跑了一大段路,天上突然轰隆隆一阵雷声。
乐园看着天边划过的闪电,祈求不要下雨,但天不遂人意,不久后瓢泼大雨便不期而至。
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在雨夜中。
身穿浅灰西装的少年正端坐在后座,领口处宝蓝色领带为沉稳的色调增添了几分活力,胸口处是贵族学校的刺绣校徽。他眉眼隽冷,神情间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手中拿着平板翻阅着上面的汇报ppt,安静的车内只时不时传来几声键盘敲打的响声。
平稳行驶的车子突然猛地刹车又在路边急停。司机降下车窗朝后看去,又扭头朝后座的少年说道:“小少爷,刚才路中间跑出来个人。我下车看看。”
俞贺慈表情未变,淡淡点头,随后又低头继续看文件。
司机开门下车,地上被吓坏了的乐园强撑着站起身,她身上没有伤,只是淋了雨,冷得厉害。司机撑着伞走近,乐园害怕对方要自己赔钱或是怎样,害怕地后退几步,又仓皇越过司机往前跑。
“哎?小姑娘,小姑娘你没事吧?你别跑,要不要去医院?”司机追着她。
被雨水晕染着的车窗边,奔跑的女孩身影一闪而过。
俞贺慈若有所感,降下车窗,晚风夹杂着雨水轻拍着他眉眼轮廓,他叫住不知所措的司机,询问后朝前方还在狂奔的人影望去。犹豫几秒道:“开车吧。”
司机没有多说,开着车子继续往前行驶。
“真是奇怪,这么大的雨,那小姑娘还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跑。我叫她,她跑得越快。怕不是把我当成坏人了。少爷,刚才让您受惊了。”
“没事。”
俞贺慈合上平板,又将下方摊开的文件整理后放好。修长的手指略有节奏敲动几下,少年身子微微前倾,朝司机道:“李叔,把车子倒回去吧。”
司机李叔先是一愣,接着也松了一口气似的,乐呵呵点点头:“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