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满面尘埃,正是你的多年之后」
-
01
大束的乌云在天空凝聚,忧郁的普鲁士蓝夹杂渐变的灰,温柔地压向天际线。几只麻雀停歇在三两电线间,叽叽喳喳。
“姜总。”
助理推门进来。
长发的男子半躺在病床上,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
洁净的病房里,沉郁得像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瘦削的骨架,嶙峋的锁骨。
最小的病号服在他身上依旧大了。
助理冷静又悲悯地注视着病床上的男人。
他是看着他体重一点一点往下掉的。
助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听到他的声音,男子转过头。
鼻梁上有道半月形伤疤。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下达指令,手术将在十五分钟后进行。”助理站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汇报工作。
走近是扑面而来的沉疴病气。
“要变天了。”姜辜的神情无悲无喜,声音嘶哑如摧枯拉朽的古钟。
他的瞳色黑得极致,加深了伤疤带来的煞气。
楚助顺着姜辜的视线望去。
乌云逐渐蔓延整片天空。
雷鸣声隐隐作响。
“该走了。”
楚助没有伸手,静默地跟随在姜辜的身后。
楚助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几乎刹那,窗外雷鸣声起。
顿时,鸟群四散,不见踪影。
02
明晃晃的手术灯炫目得姜辜睁不开眼睛。
针头一点一点被送进肌肤,酥麻的刺痛感向外扩散。
姜辜的意识逐渐涣散。
“就要解脱了啊。”
姜辜微笑着,笑容无懈可击。
死了便自由了。
03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这是他成年以后无比熟悉的味道。
姜辜扶着额头,缓慢坐起身。
后背传来阵阵钻心的烧灼感。
“医生医生,23号床的病人醒了!!”
例行查房的护士先是一愣,继而欣喜若狂,抱着病历往外跑。
姜辜冷不丁地被刺了一耳朵。
头一偏,身子下沉,再次昏睡过去。
心底只剩一个念头。
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差劲的吗?
没死成。
04
一个月后。
全透明的玻璃电梯缓缓向上,最终停在18楼。
“总裁的办公室在……” 女秘书起身,笑容得体。
“我知道,左边第三间。” 不等女秘书说完,在她讶然的注视下,姜辜推门而入。
电脑桌前的全家福、原木色的书架。
办公室经久不散的茉莉花香。
以及看见他进来,立刻迎上来的中年男人。
“姜总,初次见面,幸会。”
姜辜看着面前伸出的手,轻轻捏住虎口。
交叠处的温热告诉他,眼前是活生生、有温度的人。
姜辜只觉喉咙酸涩。
这一方空间逼仄得他半晌发不出声。
微凸的喉结轻微滚动。
熟稔的称呼在舌尖辗转,几次咽下。
“姜总。”
姜辜缓缓吐出两个字。
“在您面前,我哪敢称作总裁。”姜保国连连摆手,“您才是年少有为。”
眼前的这位,可是实打实的京市姜氏集团的掌权者。
自己的姜氏企业不过是九牛一毛。
“那……姜叔。”随即,姜辜收回手,淡淡地说道,“您的年龄,该算是我长辈。我叫你一声姜叔是应该的。”
一字一句,他的声音宛如老式的织布机,沙哑又难听。
方才简短的两个字,姜保国以为对方是因为没有喝水嗓子哑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的嗓子,是坏了。
05
“小姜,你尝尝,这可是……”姜保国吹嘘着茶品,洋洋得意。
“苦丁。”姜辜敛眉,嘴唇微抿。
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好小子,识货啊!”姜保国眼睛一亮,好久没遇见如此志同道合的人了。
……这老头。
“是家父爱喝。”姜辜淡淡地说道。
“哎哎哎,小少爷别进!姜总在约见……”伴随着门口秘书小姐无可奈何的声音,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闯进来,夺过姜保国手中的茶杯,咕咚咕咚两口下肚。
“呕呕呕!难喝。”少年放下茶杯,毫不客气地说道。
“臭小子,没看见你爹在谈生意。”姜保国没有顾忌外人,敲打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立马弯下腰,苦着脸:“停停停,肋骨断了。”
“嗯哼,我还不知道你这一套?快起来。”姜保国一把拉起少年,把他往前推,“小姜,让你见笑了,这是犬子。”
“老爹你就知道动手动脚。”姜霁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立马站起身,用眼神剜着老爹。
“我脚还没动呢。”姜保国吹胡子瞪眼。
“这是?”姜辜的目光下移,持着打量的眼神。
多年的身居高位使他变得波澜不惊,岿然若冰川。
没有人知晓他平静面容下的不平静。
“姜霁。”
“犬子姜霁。”
现实的声音与心里相重叠。
父子间的温情令姜辜短暂沉默。
他不是一个好商人,可他是一个好父亲。
“老爹,你弄疼我了。”姜霁不满,瞪了父亲一眼。
“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一双浅眸。”姜辜突然道,一双黑瞳寂静无波。
“哈哈。”姜保国拍掌,“小姜真会开玩笑啊。”
铃声响起。
姜保国举起手机,略表歉意:“我去接个电话。”
临走前不忘用眼神示意姜霁老实点。
姜霁点头,看着眼前的一头长发,犹豫地就要出声。
姜辜挑眉。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实在不懂得遮掩情绪。一双浅眸明目张胆,眼中的恶劣显现得明明白白。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却破绽百出。
他太了解他了。
“喂小鬼。”姜辜轻笑一声,“你是不是想叫姐姐?”
“你的声音……你怎么知道?”姜霁瞪大眼睛。
意识到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后,他立马捂住嘴巴。
“小鬼,我了解你就犹如我了解我自己。”姜辜捏着姜霁的下巴,“你现在是不是很不服气,想找回场子来。”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不想被别人看成小孩。
“不要叫我小鬼!”姜霁嚷道,“还有你你你——!”
“臭小子,你在干什么,叫姜哥。”姜保国举着手机回来,乍然听到这句话,猛地敲打着自家不成器儿子的头。
后者咬着上唇不吭声。
姜保国佝偻着背,附在姜霁的耳边,小声耳语几句。
下一秒,一年不情愿的姜霁变了脸色。
少年身姿挺立,弯起眉眼,温软而无害。
他逐步走近,姜辜无动于衷。
“姜叔好。”
果然。
眼底满满的挑畔。
姜保国差点要一脚踹过去。
“呵呵……”
姜辜抬手,反复摩挲眼角。
所及之处是一种极其粗糙的触感,干瘦如树皮。
鼻梁上那道疤痕,曾蔓延至眼角,仅剩三寸。
“喂小鬼。”姜辜唤了一声。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瞳,姜霁的心猛地一颤。
随之,怀中触到一份轻盈。
是一张烫金的薄纸片。
“你眼神不好,这是我旗下公司投资的医院,你有空去看看。”姜辜停顿半秒,“报我名,不收费。”
“?”
姜霁:“滚呐!!!”
06
姜辜走后,姜保国指着姜霁的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幸好人家姜总没生气,下次要叫哥。”
不完美的面容,嘶哑的喉咙,异常的年轻。
他的上位,必定踩着骸骨与尘埃。
“这不是有你在吗,我的好姜总。”姜霁拽着姜保国的胳膊,像只欢快得摇着尾巴的小狗。
那样一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眼睛里的情绪显现得一清二楚。
顿时,姜保国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走了老爹。”
看着姜霁洒脱的背影,姜保国高悬在半空中的手迟迟不落,裹挟着一股锋利的风,擦过裤腿,最后无力地垂在一侧。
他的傻儿子。
07
回去路上。
姜辜双手交叉,搭在腿间。
脑海里如同播放连续剧,一帧一帧,不断往复。
最终定格在姜霁那副无可奈何、气得跳脚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唇角微扬。
前排,楚助注意到老板的异常。
他扶正镜框,冷静地说道:“姜总今天似乎很开心。”
姜辜不语,唇角的微笑暴露他的好心情。
从前在梦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虚影、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如此鲜活、明亮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楚助讶异:“可我记得您从未去过江城,也从未和这里的人接触过。”
姜辜把目光投向窗外,树影车影人影,不断变换。
长发遮住姜辜的侧脸,一时之间,不见神色。
“而且,而且姜总,我不解。您为何要把公司迁到江城,我们在京市发展得好好的,您为何要在这里发展?江城这个穷山僻岭的小县城……”
“这不是你该问的,楚助。”姜辜没有转头,“你越逾了。”
姜辜合眼,车内不再言语。
汽车缓缓驶进别墅区。
关上洗手间,姜辜捂住脸,痴痴地笑了起来。
长发散落肩膀,露出眼角的一点泪痣。
指缝不断有泪水淌出。
“呵……呵呵。”
一个月前,姜辜在医院醒来。
问了医生住院缘由,是走在路上摔倒了。
身边助理还在,他从楚助口中拼凑出他的前二十六年人生。
这个姜辜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京市。受过伤,身上有“他”的伤痕,却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和姜保国,他和姜霁没有联系。
他叫姜辜。
他是姜辜。
这让他怎么接受?!
姜辜仰起脸,镜中神色疯癫。
沁凉的冷水浇湿脸庞,鼻骨的半月疤微凹。
他一声不吭地扯过洗漱台的褐色皮筋,长发挽起,束成一个马尾。
他神色漠然,拿起毛巾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水痕。
这次,他会亲手送他去监狱。
ps:我国禁止安乐死,安乐死是非法行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